二百四十五
欣悦家的2025-07-28 17:534,372

  却说东江镇年底备战繁忙,吕涣真可以说是有些居无定所了。她今日在义州监督城防,过几日又跑到平虏矿检视军械,各营新兵的训练,她也时不时地要过问一下。算算下来,到十一月初,她竟然有一个多月没回过东江岛了。

  吕涣真不回东江岛,一方面是因为平安北道防务实在繁忙,另一方面,则是东江岛上住了一帮子难伺候的活爹。

  没错,说的就是那帮逃亡到东江镇的朝鲜大北派官员们。

  朝鲜官员在所谓“气节”上面的较真程度,和大明官员别无二致,甚至更胜一筹。自从逃到东江岛后,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谋划着“南下平叛”,将他们的王上从西人党的软禁中解救出来。吕涣真只和他们见过一面,就被扰得不厌其烦——她占领平安北道,可不是真的为了南下平叛,而是为了对抗鞑子入侵的。

  不过,平叛的旗号,毕竟还是要继续打起来的。于是吕涣真留了黄承中在东江岛上天天与这帮朝鲜官员们虚与委蛇,既要把他们留在东江岛上,为东江镇的军事占领提供法理基础,又不能让他们真的着手南下汉城平叛的事宜。

  这一下,可是苦了黄承中。他若是有官职在身,这些个朝鲜官员恐怕还要敬上几分,起码在他跟前是要口称“下官”的。可偏偏黄承中东江按察佥事的官职已经被革去了,他虽是吕涣真极为倚重的幕僚,明面上却是个白身,这些朝鲜官员们自然是对他不怎么客气的。

  这帮大北派朝鲜官员的灵魂人物,自然是曾任成均馆大提学的朴东善了。他是朝鲜大儒,年岁又高,还曾任光海君东国师,可谓德高望重,在大北派中是仅次于李尔瞻的二号人物。如今李尔瞻已死,大北派领袖便成了朴东善。

  尽管已经七十二岁,但是这朴东善身为领袖,是主张南下平叛最为激烈的一位。刚到东江岛,他几乎每日都要纠集一帮朝鲜官员,上门游说黄承中。后来见吕涣真短期内没有南下的打算,他甚至还绝食过两次以示抗议。

  直到后金的斥候出现在鸭绿江北岸的消息传到东江岛,朴东善为首的朝鲜官员们才相信鞑子即将入侵消息,暂时放弃了南下的企图。

  当然,吕涣真是不理会这些朝鲜官员的。这些官员中,除了平安道水军节度使沈器远和他手下的平安道水军对吕涣真有实际用处外,其他不过只是作为提供法理基础的吉祥物罢了。

  随着鸭绿江北到情况愈发复杂,吕涣真开始在义州常驻,以便随时监视敌情。谁知,黄承中却在十一月十三这天突然来到了义州城,而且是夜里入城,要求密见。

  黄承中来时,吕涣真刚刚睡下,听闻消息立刻起身,来到书房与黄承中一见。

  既然是密见,吕涣真叫下人们全部退出了书房,自己刚刚点起一根蜡烛,黄承中便进门拜道:“卑职夜半到此,搅扰吕小娘子休息了!”

  “无妨,你且坐下。”吕涣真随手扯来两张椅子,“若不是十分要紧之事,恐怕你也不会来得如此匆忙吧。”

  “的确如此,此事卑职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才星夜到此......卑职直说吧,有朝鲜使者从汉城到东江岛,找到了我这里。”

  “来自汉城的朝鲜使者?”吕涣真神色一凛,“西人党的人?”

  “正是!而且似乎来头极大。”黄承中补充道,“此人自称是......朝鲜都元帅,金鎏,说想要见您一面,商议要事。”

  都元帅,在朝鲜王廷中是最高武职,总领全国军务,并且金鎏还是是西人党的领袖,也是汉城政变当夜叛军的最高指挥官。

  “他人现在在东江岛么?”

  “当然不在,东江岛上有好些逃亡的大北派官员,若是让他们碰见这金鎏,恐怕要闹出人命的,卑职不敢让他在东江岛久留。”黄承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现在人就在外面候着。”

  这一下,吕涣真也有些措手不及了。东江镇是打着平叛的旗号占领平安北道的,所谓平叛的对象,自然是这西人党了。结果,吕涣真这边还没对西人党作出任何军事部署呢,对方的领袖却亲自前来相见,这该怎么说呢,是他们太过坦诚,还是别有所图?

  但说到底,吕涣真当前的唯一要务是抵御鞑子的入侵,不论这金鎏的目的为何,她都不能乱了阵脚。

  “叫他进来吧,且看他有何言语。”

  就在黄承中出去叫人的当口,吕涣真赶紧将书房里大致收拾了一下,又点了一根蜡烛,将两把椅子面对面摆放,尽量作出个议事的样子。

  不一会儿,黄承中便领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身粗布衣服的男人走了进来。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五六十岁的寻常渔夫——看来他此番前来,也是乔装打扮、掩人耳目的。

  说来也是,政变发生后,西人党不过是派了个通事去登莱和京师那边说明情况,结果身为都元帅的金鎏却亲自来见吕涣真这么区区一镇总兵,此等失序之举,叫外人知道了可不得了。难道吕涣真比大明的天子还要尊贵?

  不过金鎏的心中却如明镜似的:明朝天子再尊贵,也是远在天边,派个通事去做使者足矣;而这吕涣真虽只是个总兵,可是近在眼前,手里还握着东江军和平安北道的朝鲜边军,不可不严肃对待。

  当然,金鎏的这等心思,吕涣真也大致猜到了。出人意料的是,金鎏丝毫没有顾忌自己都元帅的身份,而是一见到吕涣真,便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用汉语说道:“下官朝鲜国都元帅金鎏,参见大明朝东江镇吕涣真总兵!”

  “金大人请起!”吕涣真也上前将其扶起,“金大人身为都元帅,竟孤身赶赴敌营,真是勇气可嘉——请坐下详谈。”

  金鎏也没有客气,起身后直接坐在了吕涣真对面的椅子上,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满是皱纹,却目光如炬的脸来:“吕总兵言重了......朝鲜是大明藩属,下官身为朝鲜官员,来到大明的东江军营中,怎么能说是来到敌营呢?朝鲜的敌人和大明一样,那便是窃踞辽东的女真胡虏。”

  吕涣真能听出金鎏话语中示好的意思,但她还是眯起眼睛,略带挑衅地说道:“金大人,大明天子册封的朝鲜王是光海君,你们西人党发动叛乱,软禁光海君,屠杀同僚的大北派......这难道不是我们东江军的敌人么?”

  “光海君为政不仁,朝鲜国内民心不附,此乃实情!”金鎏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我们若不揭竿而起,将来朝鲜在光海君治下国力凋敝,又如何助大明对抗胡虏呢——再说了,吕总兵占据平安北道,虽说打着平叛的旗号,但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在备战女真胡虏......只怕也不是真心平叛,只是想占据土地和坚城,以保全东江镇。是也不是?”

  眼见自己的心思被金鎏点破,吕涣真心中凛然,但面色依旧如常:“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下官只是想说,西人党,并非东江镇的敌人,更非大明的敌人。对于女真胡虏,下官向来是主战的。此番胡虏入侵朝鲜,我们愿全力与东江军并肩作战,以解危局。”

  “我信不过你们。”吕涣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天启元年我们从镇江撤退入朝时,义州府尹车银学勾结鞑子伏击我军,几乎将我们全灭......我本人甚至都险些死在了那次伏击当中,这一点怎么说?难道车银学不是你们西人党的人吗?”

  “吕总兵,西人党也并非完全铁板一块,对于胡虏,其中也有主战派和主和派,那车银学,就是向来主张与胡虏妥协的,因此才会做出此等事端来。而下官却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吕总兵若是能在大明朝廷处为我们西人党说几句好话,车银学之死,我们就当是乱军所为,不再深究。就连......就连平安北道,若是吕总兵要借去暂驻抵御胡虏,那借去便是!”

  夜风吹过,烛火摇曳,三人的影子在墙上闪动。吕涣真明白,金鎏这就是在商量条件了,商量一个东江镇可以支持西人党政权合法性的条件。而金鎏开出的价码,吕涣真是比较心动的。

  “金大人火眼金睛,看出了我们东江军占据平安北道是为了抗击鞑子。”吕涣真终于承认了这一点,“若是朝鲜王廷愿将此地借我东江军暂驻,我们自然求之不得。那么,你们的条件是什么,该不会只有我们给朝廷说几句好话这么简单吧?”

  “其一,胡虏侵犯朝鲜时,东江军守平安道,我们朝军将守咸镜道,全力配合东江军作战。东江军若是需要粮饷、军械,我们也可安排从平壤发运。而吕总兵只需在战后呈奏给大明朝廷的塘报中,如实说明我们的功劳即可。”

  “这个好说。”吕涣真点点头,“还有呢?”

  “其二,我们西人党将废黜光海君,拥立绫阳君李倧为朝鲜王......还望吕总兵知晓此事后,除非朝廷来问,否则暂时佯装不知......绫阳君是光海君之侄,其人贤良有德,可堪重任,在臣民之中颇有威望。若是绫阳君能够成为新的朝鲜王,必将更好地辅佐大明,早日戡平辽东胡虏之乱。”

  听闻此言,吕涣真和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黄承中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随后说道:“金大人,臣子妄议废立之事,本就是大逆不道,你还对着我们两个外臣的面悍然提起,这是否太过荒唐了?”

  金鎏闻言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道:“吕总兵所言极是,臣子妄议废立,这是要杀头的罪行。可是今日咱们的会面结束后,再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因此咱们不如都把话说得直白些,况且,吕总兵孤悬海外与胡虏作战,下官揭竿而起拥立新君,不都是一着不慎,人头落地的活计么?”

  义州的街道上传来打更的声音,一声汉语,一声朝鲜语。现在已是四更天了。

  “既然金大人都如此说了......”吕涣真停顿了几个呼吸,方才继续说道,“金大人刚才所说,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那是最好。”金鎏面露微笑,起身戴上斗笠,“今日多谢吕总兵赏脸接见,如此所有要紧事务,都算是谈妥了。”

  吕涣真也起身相送:“只是咱们今日所说之事,并无文书记录,我如何知道你们将来不会反悔?”

  “今日谈成之事,对你我皆是有利,为何担心反悔?”金鎏回答道,“再说了。我们朝鲜助大明抗击胡虏之心日月可鉴,待胡虏入侵之时,吕总兵看我们如何奋战便是了。”

  说罢,金鎏又下跪行礼告别,这才离开了书房。

  “黄先生,你去送送金大人吧。”吕涣真开口道,“掩人耳目些,别让他被无关之人发现了。”

  黄承中却还在为刚才听见的东西而有些胆战心惊:“卑职明白......只是今日所谈涉及到朝鲜王的废立之事,咱们是不是要向朝廷......”

  “记住了。”吕涣真打断道,“咱们什么也没听见。朝鲜都元帅私下来见大明的一镇总兵,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咱们轻则革职,重则要获罪。只要他所承诺之事,对于咱们东江镇抗击鞑子是有利的,那就由他去,咱们不再掺和了。”

  “卑职......卑职记得了。”黄承中叹了口气,说罢也不再言语,径直出门送金鎏去了。

  黄承中离开后,书房中只剩下了吕涣真一人,窗外夜枭的叫声,房中闪动的烛火,她方才惊觉,自己背后竟已都是冷汗。

  吕涣真刚刚完成了一笔交易,一笔以默许朝鲜叛军颠覆现有政权为价码,换得自己的军队盘踞在其合法领土上、并征用其人力、物力资源的交易。

  很显然,作为隶属于大明朝廷的一名总兵,她越界了,严重地越界了。甚至刚才她在和金鎏讨价还价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房中只剩下她一人,回想起刚才的对话时才发觉这一点。

  自从她决定介入朝鲜王京的这场叛乱以来,吕涣真感觉自己在不断地突破自己的底线,她一直以东江镇的延续作为最高宗旨来驱动自己的行动,如今回头才发现已介入政治太深。政治是个吃人的泥潭,一旦踏入,就再难全身而退了。她做的这些事一旦传扬出去,传首九边都是意料之中,那灭掉鞑子就和马祥麟一起回石柱过日子的承诺,最终可能会成为一纸染血的空文。

  吕涣真感到有些目眩,她快步走出书房,正好撞见前来寻她的沈猫儿。

  “吕小娘子,卑职听说黄先生有要事寻你,因此......吕小娘子?你为何脸色差成这样,可是身体有不适?”

  “我的身体好得很。”吕涣真扶额,抬头看了一眼十七世纪繁星密布的天空,“只是感觉,可能我最终不会落得个好下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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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三十二年出生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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