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鲁莽!”袁可立拍案骂道。
坐在下首的登莱巡盐御史毕懋康、登州总兵沈有容、登州知府陶朗先、莱州知府孙毓英等官员面面相觑。这位袁阁老乃是四朝老臣,素有威望不说,仪态素来也是如翩翩君子一般。今日却被一纸书信气到浑身发抖。
“你们都看看,看看那吕涣真做下的好事!”袁可立颤抖地将手中的书信递出,一旁的下人立刻接过,交给不明所以的下属们查看。
“朝鲜内乱?东江镇出兵平叛?这......这都是些什么胡言乱语?”览毕书信后,沈有容第一个叫道。
“这......当真?”毕懋康也喃喃自语道。
这封书信,吕涣真早在汉城的政变发生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听闻汉城政变的消息,她便立刻遣人送往登州。此时袁可立收到书信时,距离汉城的政变只仅仅过去了五天时间。可以说,吕涣真的这封书信,是此时关于朝鲜政变的第一手资料。袁可立书房里这五位官员,也是大明方面第一批知晓朝鲜政变的人。
身为登莱巡抚,袁可立的职责除了节制东江镇、拱卫海疆之外,还有一项便是联络属国朝鲜。在辽东沦陷之后,登州便是离朝鲜最近的联络点。朝鲜使臣进京,也都是要经由登州,再往天津去的。
按理来说,光海君李珲是受大明册封的朝鲜国王,西人党们发动政变将其软禁,大明无论如何都要对其进行严厉质问甚至出手干预的。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吕涣真却率先出兵,在书信送达登州时便已经控制了朝鲜的平安北道,纵使有平叛的名头,其行为也是在悍然侵占藩属国的领土。
在袁可立的角度看,吕涣真的擅自行动让情况变得极为复杂。原本大明朝廷可以站在宗主国的身份制高点上,从容处理这次政变。不论是另立新君也好,严惩叛党也罢,只要朝鲜的李氏王朝还忠于大明,事情总不至于太糟糕。
可吕涣真一出手,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东江镇乃是个海外军镇,原本受朝廷节制的就有限,如今俨然像是个割据一方的军阀一般,作为第三方势力介入了这次政变。使得大明朝廷的处理变得十分棘手。若严惩吕涣真,则大明朝廷的威信扫地;若强令西人党还政于光海君,已经政变成功的西人党怎会乖乖听话?以最坏的情况来思考,此举甚至会逼得西人党倒向金人。
放任东江镇继续“平叛”?袁可立知道这更不可能。朝廷是绝不会放任这样自己无法掌控军事力量在朝鲜任意壮大的。
下属官员们还在传看书信,袁可立背后的冷汗就已经流了下来。东江镇隶属登莱管辖,朝鲜是自己负责联络的属国。如今吕涣真的书信已到,恐怕朝鲜方面不久后也要遣使来说明情况。到时候要怎么将此事情况汇总后上奏天子呢?兹事体大,一招不慎,自己再是老臣,要掉脑袋也不是不可能。
“袁部堂,依学生看,这个吕涣真恐怕是想要割据一方”看完书信后,登州知府陶朗先开口道。“属国有变,当由袁部堂、由朝廷来定夺如何处置。她不经请示就擅自出兵侵占属国领土,其行为已形同藩镇割据!”
未等袁可立开口,沈有容便已经站出来为吕涣真辩护了:“陶大人此言差矣。吕总兵年中时便上书,说那鞑子年底要大举入侵朝鲜。如今已是九月,可朝廷依旧没给出任何应对之策。吕总兵在天启元年时就曾吃过朝鲜人勾结鞑子的大亏,如今汉城剧变,东江镇主动出兵,又何尝不是为了自保呢。”
“这并非理由。”陶朗先摇摇头,“若是边将人人都效仿那吕涣真,只怕大明九边都要全乱套了。吕涣真女子为将,本就是牝鸡司晨,谁敢说她主动出兵没有私心?袁部堂,学生以为这吕涣真自东江开镇以来就未曾收复寸土,如今还褫夺属国领土,其心可诛。当上奏天子以治其罪,并另择良将以领东江镇!”
“未收复寸土?好啊,敢情那辽南八万难民,是鞑子大发慈悲主动放回东江镇的!”沈有容毫不留情地回呛道,“陶大人别忘了,那鞑子的贝勒阿敏,现在还在京城的地牢里锁着呢!”
眼看两人的冲突要升级,毕懋康和孙毓英赶紧打起了圆场。这才让两边偃旗息鼓。但袁可立能看得出来,沈有容和毕懋康的立场明显是偏向吕涣真的,陶朗先和孙毓英则是反对吕涣真的此举。
此事若真上奏到皇上那里,想必朝堂上的诸位臣工也将如此分为两派,激烈争论吧。袁可立想。如此大事,自己还是再等一等,不能只听吕涣真一面之词,等朝鲜使臣来了之后,了解情况了再做定夺。
果不其然,四日后,来自朝鲜王京汉城的使臣抵达了登州,向袁可立陈述政变始末。
来使乃是朝鲜司译院通事李祯。此公是汉学专家,不仅能说一口流利地汉语,对大明官场礼仪也颇为熟悉。
在递上由西人党领袖金尚宪、李贵、金自点等重臣共同署名的折子后。他声泪俱下地向袁可立讲述了光海君李珲的残暴行径、西人党不得不发动政变的理由,以及东江军跋扈无状、擅自入侵属国的情形。
李祯的描述条理清晰,并无漏洞。若是换别人来,恐怕已经将此事定性为东江镇的入侵行为。可袁可立与吕涣真见过面,也大概清楚她的为人。他对吕涣真曾寄予厚望,始终不愿相信她是出于自身野心做出这样鲁莽的行动。
此外,李祯话里话外无时无刻不在请求袁可立上奏天子,封绫阳君李倧为王,这种急于获取合法性的行为,也引起了袁可立的警觉。若是废黜光海君果真是人心所向,西人党们大可借着朝廷的背书,步步为营地将绫阳君扶正才对。
登莱与朝鲜间毕竟隔着茫茫大海,任何消息都有滞后性。念及此处,袁可立还是决定再等等,看看事情会不会有变化。
果然,这么一等,就等来了重要的消息。九月十七这天,巡检司衙门急报,一艘来自东江镇的军船,即将靠港。
“军船?有多少艘!”袁可立听闻消息,起身时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东江镇先是出兵朝鲜,再是军船逼近登莱,这是叛乱的征兆!
“回部堂大人话,只有一艘。”那来报的小吏说道,“但是打着东江镇总兵的旗号。”
“只有一艘,还是总兵旗号?”听见只有一艘船,袁可立便明白了这并不是什么叛乱,他弯腰缓缓扶起身后的椅子,脑中却百思不得其解。船上难道是吕涣真本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亲自前来登州,想必是想和袁可立当面解释出兵的事。
“既是一艘,放它靠港就是。船上人上岸后,直接带到巡抚衙门来。”
船上就是吕涣真本人,她特地只穿了一件贴里,浑身上下没有一片甲胄,也没带一把兵器,随行之人算上水手也不过只有三四十个。这样安排就是为了打消袁可立的顾虑。
自己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想来上司袁可立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果然,一上得议事正堂,气氛就十分凝重。登莱各级文武管理分立两侧,袁可立坐在中央,脸色极不好看。那朝鲜使臣李祯也侍立一旁——这是袁可立特意叫来与吕涣真当面对质的。
然而,吕涣真并非孤身前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身穿朝鲜官服的中年男子。二人一进正堂,便立刻跪倒在地。
“卑职吕涣真拜见袁部堂!”
袁可立压下心中的些许怒气,质问道:“吕涣真,你身后随行的是何人?”
吕涣真向身后之人使了个眼色,这人立刻向前膝行了几步,随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用不很标准的汉语官话大哭道:
“下官!朝鲜知中枢府事朴烨!叩请父母之国大明遣天兵平叛!自王京动乱以来,主上蒙尘,同僚相继被下狱害死,若圣天子陛下不肯相助,则朝鲜举国将落入叛贼之手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袁可立也是不由得一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这朴烨乃是大北派的官员!
西人党在政变成功、掌握了最高权力之后,立刻开始着手大规模逮捕和清算大北派官员。而吕涣真此时又在平安北道举起了平叛的旗帜,因此,侥幸逃脱的大北派官员们纷纷前往东江镇,这个朴烨便是其中之一。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时,朴烨一抬头便看见了侍立在袁可立身旁的李祯,他立刻咬牙切齿地用朝鲜语大骂道:“李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我是谁!你们迫害同僚,挟持君上,悖逆天理人伦,难道不怕遭报应嘛!”
袁可立听不懂朝鲜语,但是意思也猜到了个大概,他于是偏头问李祯道;“李通事,下面此人可果真是知中枢府事朴烨?他与你似乎认识?”
“他......他......”李祯被朴烨怒骂一通,又让袁可立这么一质问,头上冷汗早已冒了出来。他们西人党发动政变本就在道义上落了下风,如今要他一个司译院通事和二品官员当堂对质,更是难上加难。
“袁部堂,此人正是朴烨,是光海君身边助纣为虐的奸臣!”既然无法在道义上占据上风,李祯便只能污名化对方了,“他是协助光海君迫害忠良、鱼肉百姓的走狗之一!”
朴烨的汉语虽然不如李祯那样十分流利,可是作为受着汉学教育长大的儒家官僚,他的汉语水平也足够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袁部堂,请勿要听此人胡言!西人党在王京发动叛乱后,肆意捕杀大北派大小官吏,上到领议政李尔瞻大人,下到九品的教学、教谕,一个也没有放过。难道这些人都是有罪的吗!此时此刻,王京汉城的地牢里想必已是尸骨累累,其中有多少是无辜之人。李祯!你们西人党如此滥杀,竟还指责我们是奸臣嘛!?”
袁可立瞥了李祯一眼,此人已面如土色。这场政变果然有隐情,袁可立想,这李祯说的话果然不完全是真相。
痛骂了李祯一顿后,朴烨又向前膝行了几步,向袁可立递上一纸书信。袁可立一展开信纸,第一眼便看见了末尾的署名——那是干涸的鲜血,这些署名是用鲜血写成的。
袁可立看了一眼这些署名,其中不乏朝鲜中央的重臣:知中枢府事朴烨、司宪府掌令李尚吉、户曹参议郑造、工曹参判金时让、平安道水军节度使沈器远。当然来头最大的,还是排名第一的署名:成均馆大提学、光海君国师朴东善。
还未阅读信中的内容,袁可立便已经感受到了分量。他望了一眼仍旧匍匐在地、一言不发的吕涣真,心中五味杂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不惜卷入朝鲜内政,也要出兵平安北道呢?
袁可立让议论纷纷的下属们保持肃静,可是自己早就心乱如麻。大北派、西人党、东江镇、大明朝廷,他一碗水必须全部端平。此时的袁可立感觉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走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