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尚可喜拎着车银学的头颅返回义州城下时,东江军正要开始强攻。
“吕小娘子!”尚可喜策马奔到吕涣真身边,“墙头上那车银学是王均穿着官服假扮的!这厮自己却打算偷偷从西门溜走,卑职追上去将他砍死了,有头颅在此。”
“车银学已死了?那倒是省了大事了。”吕涣真看了一眼那表情狰狞的头颅,“可喜,你拿着这头颅去城下,叫军士们都鼓噪起来,争取兵不血刃地拿下义州。”
“卑职遵命!”
不一会儿,将士们纷纷开始大叫“车银学已死”,墙上朝鲜边军们伸头望去,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尚可喜手中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于是墙头上肉眼可见地发生了骚乱,且愈演愈烈,很快变成了两伙人剑拔弩张、拔刀相向。
见此情形,吕涣真能猜到,肯定有一部分朝鲜边军见车银学已死,不想自己也落得此下场,因此要开门投降,而以镇守王均为首的另一拨边军,主张殊死抵抗。两拨人各自都是为了活命,竟几乎在城头起了冲突。
不一会儿,义州城门竟自己打开了。原来是主张投降活命的那一拨边军数量更多,他们抢下了城门的控制权,随即开门以示投降。
“恭迎天兵入城——”开门的朝鲜士兵高喊一声,随即匍匐在道路两侧。吕涣真一声令下,麾下大军如潮水般地涌入义州城。
如此一来,平安北道便被握在东江镇手中了。东江镇所掌握的人口和资源,都将数倍于之前。这一切,都将成为东江镇接下来抵抗后金入侵的重要底牌。
如同铁山和朔州一样,东江军入城后,一部分肃清残余的抵抗力量,另一部分封闭府库,保存好此地官衙中的户簿、税簿等资料。还贴出谚文写成的告示,张榜安民,以防骚乱发生。
而王均带着为数不多忠于自己的属下,退入了自家宅邸做最后顽抗。终于也在黎明前被剿灭。当太阳升起时,义州城已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只是大街上多了许多军士巡逻。经过昨日一夜的变故,大部分本地居民还不敢随便上街。
几日后,应吕涣真的召唤,许缨从东江岛赶到了义州。
“妹妹可知道,自从朝鲜王京动乱以来的这几日,咱们民政部可是没日没夜地在转。”二人见面后,许缨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光是铁山周边的诸多事务,咱们手里的人已经不够用了,现在是整个平安北道……唉,妹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原本只是母亲身边一个管粮秣账簿的侍女,如今却要我管这几乎一州之地,实在是难为我了。”
“不止姐姐,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吕涣真笑道,“当初在秦将军手下时,我也不过领着红字营三百人而已,如今东江军的人数却已经要上万了。我也头疼接下来要怎么指挥这么大一支军队呢。”
其实自从东江镇成立以来,所有事务,都在不断挑战着他们的能力上限。军队的规模,土地的面积,百姓的数量无不以惊人的速度在增加——须知从东江镇设立到今天,也不过两年时间而已,而东江镇已从一支破衣烂衫孤军,变成了今日坐拥平安北道数十万人口的一方军镇。
可是,如何消化这么多的资源却是个大问题。现在已经是九月,后金年底就要入侵,想要将整个平安北道的资源全部整合到民政部的管理下,时间远远不够。
必须想个法子。
“民政部肯定要扩员,鞑子来犯迫在眉睫,咱们已经没时间了。”吕涣真说道,“当务之急无非四件事,一是练兵,二是军械,三是防务,四是粮草。”
“咱们所见一致。”许缨点点头,“打造军械是工造司的职责,我们可将整个平安北道的工匠们都集中到平虏矿去,让宋先生他们安排,想必能提高不少产量。至于粮草,现在正是秋收时节,不论是朝鲜百姓还是汉人百姓,此时都应该在抢收了。”
“这我知道。百姓们按天时务农,自然不需要要我们来督促……只是有一件要紧事得做。”
“妹妹所言何事呢?”
吕涣真叹了一口气:“征粮。”
许缨闻言一愣,随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说的征粮是什么意思,咱们东江镇前两年不都是按照收五税一的成例来让百姓缴粮么?”
“对,但是今时不比以往,鞑子即将入侵,最需要粮草的是东江军将士们。”吕涣真无奈地回答道,“况且咱们兵力不多,只能集中在朔州、义州和铁山三座城中,对于外面的广大农村,我们无法保护……我不想到时候这些朝鲜村落,成为鞑子们的粮草来源。”
“那,你要征多少?”
“东江镇的汉人百姓,征收所有存粮的一半,家中有在东江军中服役,或是平虏矿中做工的,可以豁免。”吕涣真回答道,“朝鲜百姓,征收所有存粮的三分之二,家中有人在边军中为东江镇效力的,或是在平虏矿做工的,可以豁免。”
“这是恶政。”听罢吕涣真说的征粮方案,许缨的脸色已经黑了下来。“那么多难民从鞑子的蹂躏下逃到东江镇,无非是要寻个活路。他们早已把你当成了活菩萨,你却用征粮来回报他们的信任。而那些朝鲜百姓……我们刚刚掌控平安北道没几天,明明四处张榜安民,可下的第一道政令确实却是征粮,这何以安抚人心啊!”
“最大的善政就是让人活着。”吕涣真反驳道,“东江镇若是覆灭,百姓们就连性命都要被鞑子夺取,更别提存粮了,百姓们既然信任我,那我更要带他们活命!”
许缨从小受到秦良玉和马千乘的教育便是要守护好一方百姓,苛政猛于虎。如今当她自己身处民政部主事的位子上,即便心里知道吕涣真或许说得没错,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也让她难以同意征粮的决定。
而吕涣真不一样,她从史书上了解过明末的人间地狱,也知道百姓们被金人奴役后的惨状。为了避免这个惨剧在华夏大地上出现,她可以舍弃一切,包括她在百姓心中的菩萨形象,也包括她们曾经那个要一直善待百姓的政治理想。
“或许你是对的,吕小娘子。毕竟东江镇是你一刀一枪打出来的,这几年来,百姓们跟着你,也总是能活命。”沉默了半晌后,许缨的声音有些木然,“或许你征粮的决定也是对的,但是我……我还是难以接受。”
许缨和吕涣真在私下场合都是以姐妹相称,现在她却叫自己“吕小娘子”,想必是极度失望了吧。
“你可以不接受,但是这是让大多数百姓们活命的唯一方法。”吕涣真强压心中的痛苦说道,“我是东江镇总兵,此事就这么定了吧。我知道民政部的人手不够,这样,我将石字营划给你,若有必要,你可派遣他们下去征粮。”
“属下遵命。”
年初的旅顺一役,已经消耗了东江镇的大多数粮草,更何况东江镇的人口还增加了许多。好在通过东江镇众人的努力,这一年总算没有爆发大规模粮荒,终于是撑到了秋收时节。吕涣真从徐光启那里引进的甘薯和土豆都取得了令人惊喜的收成。对于东江镇百姓来说,这显然是个丰年。
然而,征粮开始了。当素来对百姓们秋毫无犯的东江军开始征收百姓们手中一半的存粮时,他们先是震惊,再是错愕。起初,有人还以为这是哪支小股军队的擅自行动,嚷嚷着要告到吕小娘子那里去,直到他们看见了总兵衙门贴出的告示,才知道这征粮的命令,正是出自他们敬爱的吕小娘子之手。
至于新近控制的朝鲜土地,铁山及周边地区离东江岛最近,由东江镇直接控制,吕涣真本人也坐镇此地。朔州和义州两城,皆有东江镇驻军,扶植原来的本地官员和行政班子代为控制。朔州名义上的行政长官还是府尹柳诚庸,而义州则是让杜范生来主政。
至于这三座城市之外的广大农村,吕涣真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细细消化了,于是她干脆决定不打破农村原有的权力关系,直接用摊派的方式来进行资源收集。她以本地朝鲜地方政府衙门的名义,直接给地方上的乡绅和豪强们下任务,限期要他们上缴指定数量的粮食,若有不从,再发动东江军进行强征。
这样摊派的方式,倒是大大提高了征粮的效率。在一些明里暗里的劝说、威慑和恫吓下,平安北道各地乡绅豪强,大多在限定时间里凑齐了粮食上缴。免去了东江军与本地朝鲜百姓许多不必要的冲突。
至于这些上缴的粮食是哪里来的,那自然是底层的朝鲜农民。
与此同时,东江军扩军和各地防务整备也在同时进行中。征粮行动从另一面推动了扩军的进程。由于加入东江军便可以豁免征粮,青壮们十分积极地报名入伍,其中甚至有不少本地朝鲜人。
然而,吕涣真对于东江军正兵的入伍标准仍然很高,东江军作为保护东江镇的核心力量,其扩张方针是宁缺毋滥,除了要考察应募者体力和专长之外,对于背景不干净或性格有缺陷者,也是无法成为正兵的。大部分应募者只能成为辎兵或直接被淘汰。
到了十月初,东江军正兵人数已达到九千,辎兵人数已达六千。总数有一万五千,总算和镶蓝旗人数基本持平了。然而这其中有将近一半是新兵,吕涣真安排了张凤仪的天字营进行训练,可整训时间总共不过两三个月,即便严控了兵源,战斗力也尚未成熟。
而平安北道的朝鲜边军,吕涣真给他们安了个新名头,叫做“平安北道勤王军”。名义上的主帅是朔州镇守元哲,实际上是效忠于东江镇的朝协军。这支朝协军的数量共有一万,但战斗力尚可——起码是冠绝整个朝鲜半岛,因为边军是朝鲜最有战斗力的部队了。
对于这支朝协军,吕涣真安排了张小武的闯字营进行整训,除了严肃军纪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让他们熟悉东江军常用的金鼓、旗号等等,以便在战场上更好地配合东江军的行动。
此外,东江军此次扩军,也招入了一些朝鲜人,这些朝鲜军士要么是本地良家子,接受过汉语教育,要么是边贸之家出生,或是汉人移民后代。总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可以读写汉语汉字。这些朝鲜军士将在战时担任传令兵,协调朝协军们的行动。
至于军械生产和防务整备,在征粮政策的配合下,同样进展神速。朔州、义州和铁山的城墙要包砖和加固,工程需要大量民夫。得知做民夫可以获得食物后,本地朝鲜劳力踊跃应募。吕涣真用本属于朝鲜人的粮食,换得了朝鲜劳力们的卖力工作。
而平虏矿自不必说,为了获得征粮豁免,但凡是有点手艺的朝鲜人或汉人,都主动前往平虏矿寻一份差事。各类军械产量也因此跟上了东江军扩军的速度。
为了东江镇治下大多数人的生命,这一切都是必要之恶,除此之外,吕涣真别无选择。
而东江镇俨然已经成为了一架战争机器,它已开足了全部马力,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存亡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