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辽阳城东南方起,到鸭绿江畔止,分布着连绵不断的山地丘陵。这片区域山林茂密、崎岖难行,野兽出没期间,更兼有女真部落不时劫道,因此大明官方对此地的控制力很弱。而正因为官府控制力弱,不少失地农民、罪犯逃奴、商人掮客都汇集到此躲避司法,反而在嘉靖年之后在此地形成了畸形的繁荣。
这片山地丘陵,被明人称作东山。因此地矿产丰富,不少亡命徒又来到东山以采矿为生。这些亡命徒们好勇斗狠,却又组织严密,被称作东山矿徒。努尔哈赤鲸吞辽沈之时,东山矿徒们立刻组织起来与女真人对抗,给了女真人不小的打击。
而孔有德,正是不折不扣的东山矿徒出身。平虏矿中的矿工,多半都有东山矿徒的背景。他们在东山挖矿时,不但要处理东北密林中的野兽,还要对付缉捕逃人的官差、不时劫掠的女真部落,以及越江而来的朝鲜人牙子。
正因如此,这些矿工们丝毫不惧怕后金八旗的入侵,持续不断的战斗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尤其是这些女真人和自己还有血海深仇,当矿工们知晓莽古尔泰的大军逼**虏矿时,反倒是人人兴奋。
平虏矿,名义上只有孔有德的仇字营驻守,实际上却还有这四千矿工的助力,是个真正意义上全民皆兵的军事要塞。
东江岛、铁山城、平虏矿三处据点距离很近,其中平虏矿很显然是看起来最好攻下的。其城墙低矮,且是临时修建,没有包砖。上面的望楼、马面都是木制,外围的羊马墙也是一面敷衍的土墙。
急切想要拿下一胜的莽古尔泰行动迅速。他大军刚刚抵达铁山,第二日便分出济尔哈朗的镶蓝旗看住铁山城中兵马,自领正蓝旗向着平虏矿发起了进攻。
这一回,莽古尔泰没有派汉军先行试探,而是直接出其不意地强攻西面城墙。在楯车掩护下,正蓝旗兵丁们先是在羊马墙上凿开了数个缺口,随后楯车后面身背浮土的汉兵、民夫们迅速被驱赶上前填壕。猝不及防之下,云梯已经架上了城墙,战斗进入到了八旗最擅长的城头肉搏阶段。
然而,在措手不及之后,孔有德立刻开始恢复西墙防御,城中预备队全部开上西墙进行搏杀,鸟铳和三眼铳的弹丸密度突然增大,压得城下金兵抬不起头来,只好寻间隙放箭还击
好不容易冲上城头的金兵们却发现,平虏矿守军的披甲率高得令人绝望。作为东江军的军功基地,平虏矿存有大量军械甲胄,不仅仅是仇字营军士个个武装到了牙齿,就是协助守城的矿工们也是人人披甲,粗制滥造的三眼铳更是数不胜数。这些悍不畏死的矿工们,往往拿起三眼铳开了一枪后,就将其当做钝器抡起砸人。
就在城头上激烈死斗的当口,平虏矿中的铁器作坊并未停止运作。锻锤之声交错响起,鼓风炉哗啦作响,火花四溅之下,甲片、头盔、兵器被一件件打造出来,使得城头上的守军们可以完全不计损耗地战斗。
战况最焦灼之时,连孔有德本人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求战欲,“张兄!”他将碍事的斗篷脱下,交给身旁的副将张盘,“鞑子就在跟前,洒家手痒难耐,且去城头痛快杀几个鞑子,此间战事指挥,你自决断即可。”
主将带头肉搏自然不妥,但张盘也清楚孔有德的性子是劝解不得的,只能担忧地点头道:“卑职了解了,还望将军多加小心。”
果不其然,身披三层重甲、脸戴恶獠面具的孔有德带着身边亲卫一加入城头的战斗,胜利的天平就立刻向着东江军倾斜。他手持两把骨朵,大开大合地走向离他最近的一名正蓝旗巴牙喇。
那巴牙喇手持刀盾,不由分说便一刀劈向孔有德,却被他用左手骨朵架住,这巴牙喇赶忙举盾护头防御反击,岂料孔有德却并未打头,而是立刻向那巴牙喇的持刀手砸去,一骨朵将那巴牙喇的手腕砸了个粉碎。还未等对方发出第二声惨叫,又上前倾力一撞,将那巴牙喇从城头撞翻了下去。
还不待孔有德喊出什么口号来,城头军士们见此状便已经士气大振。奋力拼杀之下,金军被赶下了城头。莽古尔泰想从城墙其它地方登城,却已经无法。在张盘的调度下,城头防守已然就位,鸟铳、三眼铳和佛朗机炮的火器组合令任何靠近的金兵牛录都遭受了不小的损伤。突袭带来的战术优势已荡然无存。莽古尔泰对平虏矿的攻击也宣告失败。
当晚,莽古尔泰铁青着脸回到大营。他不理会任何人的言语,径直走进了大帐中,叫人把晚饭送进去后,便严令卫兵把守帐门,不许任何人进入。
济尔哈朗并未参加对平虏矿的进攻,可是他看到正蓝旗军士们如此灰头土脸地回营,心中已经猜到此战的结果了。李永芳的汉军跟在镶蓝旗后面回营,反倒是看起来没什么损伤。
“李额驸。”见到李永芳本人也在队列中,济尔哈朗立刻上前问话,“今日战况几何?”
见济尔哈朗亲自来问,李永芳赶紧下马行礼道:“不瞒贝勒爷说,今日……自然是失利了,想必贝勒爷也看出来了吧。”
“是看出来了。”济尔哈朗颔首,“不过反倒你们汉军没什么损伤?”
“并非是小人作战不力,而是三贝勒他见那平虏矿外围城墙低矮,并未命令我们汉军先攻,而是直接让镶蓝旗攻了上去……”
济尔哈朗一惊:“莫非这平虏矿城墙也和义州城墙一样有许多猫腻儿?”
“非也。”李永芳面色凝重地摇摇头,“不过是个二丈多高的土墙,连包砖都没有。大军突袭之下,很快就攻上了城头。岂料竟在城头的肉搏中不敌东江军,被赶了下来。”
“镶蓝旗在肉搏中被明人击败了?李额驸,你真信有这等奇事?”济尔哈朗有些失声,在李永芳的示意下赶忙压低了声音。
“若不是小人亲眼看见,也是决计不会信的。”李永芳低声道,“贝勒爷,小的以为……或许是时候该撤军了。”
济尔哈朗追问道:“此话怎讲?”
“这次进剿东江镇,和以往对明作战都不一样。”李永芳解释道,“以往大胜,要么是萨尔浒这样的野战,要么是有内应的攻城战。贝爷爷请想想,铁岭、开原、清河、沈阳、辽阳、广宁,这些个重镇,哪次不是靠着投诚反正之人充当内应而成功的?哪有如今日一般,耗费人力强攻的?”
济尔哈朗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自他随老汗王努尔哈赤起兵至今,确实没有打过什么硬碰硬的攻坚战。以往攻城,即便是要亲身搏战,城中内应也会适时打开城门接应,确实没有仅依靠强攻夺取城池的案例。
长久的胜利,令金国上下的武人都有些自信得过了头,几乎忘了自己缺乏火炮、难以强攻坚城的弱点了。
“李额驸言之有理,只是三贝勒那边……唉,他只怕是不肯轻易撤军啊。”
李永芳警惕地瞥了大帐一眼道:“可是这撤军之言,小人实在是不敢对三贝勒说出口。德格类贝勒爷又不在此地……恐怕,只有您能和三贝勒说上话了。”
济尔哈朗虽是宗室,可自己刚刚接手镶蓝旗,战功未立,在莽古尔泰那里的话语权也不算高,强行去劝,估计也难以成功。
正犹豫间,一传令兵疾驰到营门前,滚鞍下马,显然是有急报。济尔哈朗伸手将这传令兵拦了下来:“三贝勒此时有要事,概不见人,你有何事可先报于我!”
“济尔哈朗贝勒爷!”那传令兵赶忙行礼,“德格类贝勒爷自朔州有军报传于三贝勒!”
“哦?朔州有捷报来?”济尔哈朗急不可耐地展开信纸,心里却凉了半截。上面所写的是:德格类率军强攻朔州未果,自身遭遇重大杀伤,不得已只能改强攻为围困。然而朔州附近也早已坚壁清野,德格类无法获取足够给养,后勤告急。
德格类那一路军原本就是为莽古尔泰的大军提供搜刮给养的,如今他们自己都给养告急了,如何能为大军分忧?
这一消息一旦泄露,原本不高的士气将更为低迷。于是济尔哈朗不动声色地将信纸折好放进袖中,开口对那传令兵道:“寒冬腊月,路途辛苦,你可先去我帐中烤火取暖,吃些东西。一会儿三贝勒若有回信,你再一并带回。”
打发走了传令兵和李永芳,济尔哈朗立刻向着莽古尔泰的大帐走去。不能等了,他心想,东江军的防御难以打破,大军给养已然不多,要么立刻撤走,要么孤注一掷,总之是没有时间再犹豫下去了。
济尔哈朗在莽古尔泰帐外被卫兵拦住,然而他在外大喊了一声:“兄长,朔州战场有军报来!”便立刻被放进了帐内。
“贤弟!”激动之下,莽古尔泰用如此亲昵的称呼来叫济尔哈朗,“可是朔州有捷报传来?”
“兄长,并非捷报。”济尔哈朗将信递给莽古尔泰,后者读完后身形一晃,几乎没站稳。随后将那信纸向空中一扔,拔出佩刀来砍成两半。
“岂有此理……我们打下了一整个辽东!为何会对这几座小城池束手无策!”莽古尔泰怒吼道,起兵至今,他还未遇到过如此难堪的情况。
“兄长,要不咱们……”济尔哈朗话音刚起,莽古尔泰便将配刀往地上一掷,吓得济尔哈朗向后退了半步。
“济尔哈朗,你休要对我说什么退兵。”莽古尔泰语气冰冷,“就这么回去,我还不如战死在朝鲜!”
济尔哈朗着插在地上的佩刀,无奈长叹一声道:“大军给养只够半个多月支用了,若兄长不打算退兵,那就只能求速胜了。”
“速胜……速胜……”莽古尔泰口中喃喃道,“我何尝不想呢,只是吕涣真这妮子防得滴水不漏……”
“兄长,你快清醒些!战场上的事,难道还要小弟来提醒你嘛?”济尔哈朗见莽古尔泰仿佛失了心气儿一般,语气也加重了不少,“咱们战前安排的内应,难道不用了嘛?”
这一下,反倒是莽古尔泰如梦初醒了:“对!对!还有内应尚未动用。只是不知道这些内应在东江岛还是铁山?”
“没人知道,所以只能赌一把。”济尔哈朗难得地做了莽古尔泰的一回主,“发出信号后,同时进攻铁山城和东江岛,不论哪边得手,我们回去都能给大汗一个交代!”
听了济尔哈朗的计策后,莽古尔泰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良久才一屁股坐在铺了毛毡的帅位上:“没别的方法了,似乎……只能按你讲的来做了。不过,你不是一向担心镶蓝旗伤亡过大,想要撤军么,为何此番又愿意孤注一掷了?”
“兄长那日的话点醒了我。咱们不能这么灰溜溜地就回去。”济尔哈朗叹了口气,“要是损失不大也就罢了,此番出兵损伤已经不小,若还没有些战绩,回去了就算脑袋保得住,这旗主的位置也是做不下去了。”
莽古尔泰难道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可见并不是在敷衍我。按照你的计策来,只要咱们三军用命,未必不能成奇功。击鼓聚将吧,咱们议个具体的法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