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点几支蜡烛吧。”吕涣真说道,“今夜太黑了。”
许缨从壁橱中又取了几支蜡烛,点亮放在书案上,屋里这才亮堂了些。
下人们早已被屏退下去。此刻的书房中,只有吕涣真、许缨、黄承中、沈猫儿四人围着案上的辽东地图,眉头紧锁。
“猫儿,这个情报确定准确吗?”许缨仍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会不会只是流言?”
“这是安民司目前插得最深的一根暗桩,消息不会有假。”沈猫儿答道。
吕涣真返回东江岛后,自然是受到了百姓和大小官吏们的热烈欢迎。她与许缨和沈猫儿也是半年未见,可是还没时间在这凯旋的氛围下与老友们喝一杯庆功酒,坏消息便传来了。
沈猫儿是今日傍晚收到陈东的木丸,打开看见其中的消息后立刻来到了总兵府见吕涣真。而吕涣真则马上召集了许缨和黄承中二人前来议事。目前,后金年底入侵的消息,还只有在场的这四人知道。
“东江军目前正在着手扩编,预计到今年年底,总兵力可以达到一万人。”吕涣真蹙着眉说道,“但是我们只有半年时间训练新兵。”
“一万人,这也是目前东江镇的极限了。”许缨叹道,“再多的兵力,咱们也供养不起了,军饷倒不是问题,粮草才是关键。这一次咱们远征辽南,已经耗光了家底,更何况咱们刚刚安置了八万辽南难民,今年过冬的粮食不知还有没有着落。”
“我从天津带来的甘薯、土豆和芜菁种子,屯田司安排种下去了吗?”
“江济财已经安排下去了。不过咱们这是第一次种这些西洋种子,他也不确定收成如何。”
“鞑子入侵一事,我们须尽快上报朝廷。”黄承中也开口了,“如今孙阁老正在主持关宁锦的大局,据说他治军颇有成效。年底鞑子若来犯,可让朝廷协调朝鲜与我们一起御敌,同时孙阁老的关宁军东渡大凌河威胁辽沈,蒙古人袭扰鞑子的粮道,如此一来,不但咱们能够挡住鞑子的攻势,说不定还能反客为主,光复失地。”
黄承中不愧是熊廷弼的学生,吕涣真想,起码战略上的眼光是没有问题的,他提出的这个构想,颇有熊廷弼当年提出的三方之策的味道。只是书生气还是太重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明廷要是有这个调度能力,辽东不可能沦陷。
“黄先生,你说的倒是很好,只是有两点不足之处。其一,朝廷不可信,其二,朝鲜人不可信。”沈猫儿替吕涣真把难听的话说了。
“朝廷不可信?这……”
“承中,情况确实如此。”吕涣真打断道,“朝中奸佞大行其道,你不是不知。熊老是怎么冤死的,你难道忘了么?至于朝鲜人……哼,我们天启元年撤入朝鲜时,朝鲜人曾帮着鞑子一起袭击我们,我的手下几乎死绝,才保得我可以活到今日。这笔账还从没有和朝鲜人算过呢。”
“我们在前线与鞑子作战时,一旦朝鲜反水,东江军恐怕要全军覆没”
黄承中听罢,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此事肯定要上报朝廷,还有登莱的袁部堂。”吕涣真补充道,“我们不指望朝廷能拯救我们,但是能争取到一些粮草支援也是好的。登莱的袁部堂那边不用担心,他肯定会派登州水师全力支援我们的。”
有了这一席话,屋子里的氛围稍稍缓和了些,不过情况依旧严峻。东江军加上登莱兵一共只有一万五千兵力,对上镶蓝和正蓝二旗,在拒险而守的情况下,只能说是有一战之力。若是朝鲜再度倒戈,天启元年的惨剧将会重演。
对于朝鲜的不确定性,吕涣真有一个酝酿已久的大胆想法:既然朝鲜是个不稳定因素,为何不提前解决掉呢?东江军大可以出兵接管整个朝鲜平安北道,将义州、铁山这些重要城市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义州可作为东江镇的前哨,扼守鸭绿江的入海口。只要金军从鸭绿江平安北道段过江,义州城绝对可以发现,甚至可以作为东江水师的驻地,封锁鸭绿江面,教那金军无法过江。
而东江岛对岸的铁山城,则可作为东江镇的屏障。东江镇在陆地上的几个重要据点,平虏矿、铁山屯、大溪屯等都离铁山城不远。一旦铁山被东江镇占据,后金想要灭了东江镇,就必须先攻下铁山。
只是朝鲜毕竟还是大明的藩属国,自己擅自出兵接管平安北道,会闹出严重的外交事件。而且东江镇的职责之一便是保卫友邦,若行此举,恐怕要遭朝中弹劾。而魏忠贤为首的阉党绝不会帮着东江镇说话的,他们多半会落井下石,乘机将东江镇总兵换成自己人。
必须要有个完美的借口才行。
“猫儿,朝鲜王庭内部党争的事,你了解的多吗?”吕涣真突然问道。
“朝鲜王庭?”沈猫儿有些疑惑,安民司确实在朝鲜部署了一些暗桩,可是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借朝鲜人的身份打探后金的情报。至于朝鲜王庭本身的情况,沈猫儿其实兴趣不大。
不过,身为安民司主事,她的手中自然是有朝鲜的情报的:“有消息说,如今的朝鲜国王李珲,荒淫无道,与主政的大北派不和,而与大北派政见相左的西人党,此时正在起势。两派相争之下,朝鲜王的政令已难出寝宫了。”
“好的,这些消息很有用。”吕涣真点点头,“接下来的日子里,安民司要加强对朝鲜的刺探,尤其是其内部党争的情况。”
“遵命。”
今年是天启三年,即1623年。历史上这一年,朝鲜的李氏王朝发生了所谓的“仁祖反正”。西人党发动政变,推翻了执政的大北派,流放了朝鲜国王李珲,拥立了其侄子绫阳君李倧为王,是为仁祖。
这场政变,被大明朝廷定性为“篡逆”,其事件的余波甚至持续到了清朝中期。
而吕涣真打的,就是这个“篡逆”的算盘。朝鲜现任国王李珲,是受大明朝廷册封过的、正统的朝鲜国王。而朝鲜西人党将李珲逐出宫去,擅自废立,不是篡逆又是什么?
这就给了吕涣真完美的借口,朝鲜国王被废,叛党犯上作乱,东江镇有保卫友邦的职责,于是起兵讨逆,拿下平安北道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吕小娘子,敢问您刺探朝鲜的情报做什么?”黄承中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担心朝鲜的党争,最终会演化成叛乱。”吕涣真如实相告,“若是此事果真发生,我们东江军自然要起兵帮助朝鲜国王平叛。”
“这……”许缨面露难色,“可是我们东江镇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能够有余裕抽出兵力帮助朝鲜平叛吗?”
“当然不是,我要借平叛之名,拿下朝鲜的平安北道。”吕涣真回答道,“平安北道的义州、铁山、朔州、宣川等城,都将被咱们东江镇支配,用以抵御鞑子的入侵。”
许缨和黄承中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且不说此举是对友邦用兵,胆大包天,就单单思考一下这样的举动会在朝廷内部产生什么样的舆论影响,就已经令人胆寒。
如今的东江镇,事实上拥有兵权财权和治权,朝廷内部之所以反对声不高,是因为东江镇底盘极小,不过区区几个海岛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可若是再拥有了平安北道这么一块地盘,东江镇所掌控的土地便达到了半个辽南的面积——如此一来东江镇与唐末藩镇在实质上已无区别。
“吕小娘子......这太过冒险了。”黄承中咽了口唾沫,“远离内地、割据一方、自设幕府,不管咱们出兵朝鲜的理由是什么,这样的举动一定会让朝廷误会。”
“卑职也以为不妥。”许缨开口道,“这种事情,一旦落了人话柄,上面认真追查起来,我们百口莫辩啊。”
吕涣真见这二位都有异议,便扫了一眼沈猫儿,问道:“猫儿呢,你怎么看?”
“先活着,才能谈其它有的没的。”沈猫儿回答道,“东江岛及岸上诸屯都没有城墙,鞑子年底就要入侵,现在开始修建时间根本来不及。而朝鲜人则是个墙头草,到时候一旦倒向鞑子,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如果朝鲜真的发生宫变或叛乱,我们出兵拿下朝鲜城池,一来有了抵御鞑子的城墙,而来解决了朝鲜叛变的隐患,一举两得,再好不过。”沈猫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果朝鲜迟迟没有宫变发生,安民司可以试着制造一起,不论如何,我们有出兵的借口就行。”
吕涣真点点头,“沈猫儿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我们被弹劾,被追查的前提是活下来,如果年底鞑子入侵我们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对错是非呢?”
许缨和黄承中苦涩地对视了一眼,没有再答话了。
东江镇自设的官僚机构,运转效率要远超大明各级衙门,东江军的战斗力,大家也有目共睹。也就是东江镇天高皇帝远,朝廷的手伸不过来。若是事事都在朝廷的监管下进行,东江镇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问题。
沈猫儿的话更是一针见血,对朝鲜用兵很危险,但很有必要。朝廷指望不住,他们只能靠自己。许缨和黄承中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死人是不会有机会被人弹劾的。如今情势危急至此,他俩也都点点头,同意了该计划。
“猫儿,加紧刺探朝鲜内部情报。”吕涣真开始发号施令,“承中,提前拟好给朝廷的奏折,一旦朝鲜有变,奏折在我们出兵的同时发出。缨子姐,粮食抢种的事情你多费心些。若是难以保证收成,可动用咱们的库银从朝鲜和山东买粮。”
“都早点歇息吧。今晚的事,嘴上的门都把好了。”
沈猫儿第一个走出房门,随后是黄承中。而许缨却没有急着离开,她若有所思地收拾好了桌上的地图,又吹灭了书案上的蜡烛。终于停下了动作,叹息了一声。
“吕小娘子.....”
“姐姐,咱们私下就不必这么叫了。”吕涣真打断道,“还是姐妹相称就好。”
“妹妹。”许缨问道,“你说我们的结局会如何?”
“我已答应了祥麟,五年内灭了鞑子,我们回石柱过自己的日子去。”
“回得去么?”许缨担忧地握住了吕涣真的手。
“迈出了这一步,咱们真的还回得去吗?”一抹苦笑在许缨的脸上晕染开来,“为了抵御鞑子我们私设盐场,为了抵御鞑子我们勾结阉党,现在为了抵御鞑子我们又要割据一方。妹妹,咱们的初心无疑是干净的,但是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真的太远了。咱们还能回得去吗?”
烛火已熄,晦暗的月光下,吕涣真沉默了。她早就考虑过最坏的可能,但是面对他人的询问,她说不出口。
吕涣真不在的这期间,许缨作为东江镇民政部的主事,将东江镇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东江镇不可或缺的内政人才。然而吕涣真似乎也忘了,许缨其实不属于苦寒的辽东,她属于川东的密林,河谷间的激流,山里清晨的薄雾,还有那石柱宣慰使府邸中,自己和马祥麟一起练武、许缨在一旁观看的院落。
吕涣真自己又属于哪里呢?是蓬东堡,还是那消失已久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切都太远了,从石柱到东江岛,吕涣真走了五千里路,从2022到1623,她跨越了四百年。入辽以来,多少战友的牺牲,多少具尸体,才终究铺垫着她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上。
还能回得去吗?她也不知道,但是。
“但是。”吕涣真轻轻地回答道,“我们已经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