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尔哈朗的猜测没错,朝鲜的六镇精骑出现在平安道,必须是高位之人,且有权力大规模跨区域调兵才能做到。而此人正是那日来义州密会吕涣真的朝鲜都元帅金鎏。
按照战前莽古尔泰和努尔哈赤等一众后金高层得到的情报,朝鲜动乱,东江镇与掌权的西人党互为死敌,若金军打进平安北道,西人党必定坐看东江镇灭亡。
整个后金高层中,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这个拔掉东江镇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激动,只有正白旗旗主黄台吉提出了反对意见: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入朝鲜攻击东江镇,只会促使东江镇和西人党之间迅速消弭隔阂,一致对外。不如按兵不动,坐看两方内斗,从中再寻良机。
黄台吉的话在求战心切的后金诸贝勒中激起了一大片反对之声,尤其是渴望战功的莽古尔泰,更是斥责黄台吉是包庇汉人,怯懦畏战。
打了一辈子仗的老汗王努尔哈赤,自然能明白黄台吉话里的意思。但是他身为一国之君,已经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了。八旗几乎没有海上力量,无法抵御来自东江、登莱的海上威胁。今年年初东江军登陆旅顺,就已经造成了辽南汉人大规模逃亡,金国上下举国震动。若是明年开春东江镇再登陆辽南某处,难保不会激起更大的乱子。
黄台吉的法子很好,但努尔哈赤已经等不起了,在今年海水封冻的冬天拔掉东江镇就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黄台吉的担忧终究变成了现实。金鎏密会吕涣真达成双方合作不说,朝鲜西人党方面为了抵御这次后金入侵也是下了血本。六镇精骑调往平安道,汉城的御营军更是尽数向北方集结。绫阳君李倧则率领两班贵族官员离开汉城北上,坐镇平壤,总领北方战事。
当然,绫阳君领两班贵族亲临平壤,更多是一种形式,以表达对于此战的决心。军队的实际指挥者依然是都元帅金鎏,他驻扎在清川江北岸的宁边府,在更靠近前线的地方进行调度和指挥。
朝鲜能有如此强硬的抵抗态度,也是有赖于吕涣真对于王京政变的激烈反应。正是因为政变发生后吕涣真旗帜鲜明的反对态度,使得西人党即使已掌握了权力,也只敢软禁朝鲜国王李晖,而没有像原本的时间线里那样直接废黜他。
所以,只有在此战中强硬地抵抗后金的入侵,才能向大明展现西人党的不二忠心,才能获得大明朝廷的认可;只有让绫阳君李倧亲领平壤总领战事,才能为他本人和西人党重臣们捞取足够的政治资本,压制国内其它派系反对的声音,从而顺理成章地废黜国王李晖,拥立绫阳君李倧。
总而言之,此次抵御后金入侵关乎西人党上下的政治生命,他们不得不全力以赴。
十一月二十九,在探明鸭绿江江面的冰层已经足够结实之后,莽古尔泰命令全军开始过江。由于大军铺得极开,义州城中的尚学礼兵力有限,难以在江对岸组织有效的阻击,因此只是派遣游骑在岸边监视莽古尔泰大军的动向,并将观察到的情报快马送给坐镇铁山的吕涣真。
而负责掠夺朝鲜物资的德格类这一路,斩获却并不很大。朝鲜北部地形多崎岖山地,少量平原都只是分布在沿海地区,因此从碧潼过江的德格类和刘爱塔并没有寻到多少人烟。再加上朝鲜为了减少此战损失,将不少边境百姓内迁,因此德格类也同样面临着坚壁清野的困难。
为了尽可能获取给养,德格类不得不将部队拆散,向四周搜索。其中一小支骑兵向西行进,摸到了昌城脚下。昌城是鸭绿江南岸的重要据点,此地的朝军尚未弃守,本地村庄也还有些人气,因此被这一小支骑兵打了个突袭,两处村庄被毁不说,城外巡逻的朝军还出现了些许伤亡,全部龟缩进了城池中。
小有战果之后,德格类和刘爱塔的本部便向昌城方向靠拢。在亲眼看见昌城城墙低矮,守军也军不堪一击之后,德格类命令麾下士兵强攻。昌城守军只有两千不到,形势岌岌可危。
然而,昌城和耿仲明驻守的朔州已经离的很近了,他排出的朝鲜哨骑将昌城的战况探查仔细后,也派快马报给吕涣真知晓。
接到军报时,吕涣真在铁山城墙上眺望义州方向,恨不得用肉眼观察到那边的情况。在她的身后,右边侍立的是贴身侍女聂怜儿,左边佩刀站立的则是新上任都护卫秦二红。
“吕小娘子,义州来报,鞑子大军已经过江。”来人是沈猫儿,所有的军报除了给到吕涣真,也同样会发给沈猫儿一份,以便于她和自己手上的情报相互验证。如今正是两军对垒之际,沈猫儿也承担起了半个参谋的职责。
“军报我也看了,今天咱们撒出去的塘骑可有新消息带来?”吕涣真没有回头,说话时依旧在眺望着义州方向。
“在义州城南约十五里处,鞑子的斥候已经很多了。”沈猫儿叹了口气,“咱们的人没办法更靠近义州城了。”
“那也就是说,义州城已经在被围攻了?”
“多半如此,今日义州城恐怕已经送不出军报来了。”
“他莽古尔泰要攻,那就让他攻去吧。咱们增高、加固城墙,就是要靠着这城墙耗干鞑子的血!”吕涣真左手握住了剑柄,转身走下城墙,身后两人立刻跟上,“鞑子的强攻不足为惧,只是咱们要严防和内应......那些难民中已经掺进咱们的人了吧?”
“当然,卑职已安排了三个安民司暗桩混进来难民当中。”
吕涣真所说的难民,是在此战之前从辽东的后金控制区逃来东江镇的难民。由于金军出征前的征粮、征夫引起了汉人大规模逃亡,不少离朝鲜边境不远的汉人百姓们便越境逃来了东江镇,总数将近八千人。
东江镇此时正缺少劳动力和兵源,吕涣真自然不会拒绝这些难民的入境。然而问题也很明显,这些刚刚逃来的难民中可能混入后金的奸细。由于难民们都已被强迫剃了发,就是难民里面混入了真正的女真人也未尝不可能。
战斗一触即发,吕涣真当然没有时间去一个个甄别难民们的身份,因此她在此战前作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决定。但凡在今年下半年后逃来东江镇之后的难民,一律迁移到东江岛上集中看管起来,直到此战结束后再做甄别。
这一来,东江岛上的人口就更拥挤了,更别说难民们的窝棚原本就是滋生各种犯罪和阴谋的温床,因此安民司在这些难民之中安插了十个暗桩,以预防奸细和其它突发情况。
吕涣真的这一招,给莽古尔泰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莽古尔泰的大军花了三日时间全部过江,随后集结一处,包围了义州城,既是想要夺下这座鸭绿江入海处的河口重镇,也是想为这并不顺利的一次出征,奠定个胜利的基调。
老战术,打头进攻的仍旧是汉兵。李永芳派出手下三个牛录,率先进攻义州城东门。这些汉兵们在各自佐领的率领下,倚仗楯车缓慢推进,却不料在推进到离城墙一百五十步左右时,城上的佛朗机炮突然齐射开火,打了这三个牛录的汉兵措手不及,瞬间就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围城大营前观战莽古尔泰和济尔哈朗及屯布禄、固三泰等两旗将领都被这一轮齐射惊得目瞪口呆。
“五哥,东江军有炮了。”济尔哈朗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刚才那一次齐射,小弟看那城楼上的炮不下五门啊。”
“有炮便有炮,沈阳城上也有炮,还不是半日就被咱攻下了?”莽古尔泰心有惊雷,却面色如常。“传令给李永芳,不要退,再派几个牛录顶上去。”
就在传令兵得令上马之际,城墙上佛朗机炮再度开火了,有了第一炮的校准,第二炮的准头明显提高了许多,即使有的炮没能直接命中楯车,也打在离楯车不远的地面上,掀起的沙石向四处飞溅,对于甲胄没有防护到的部位依旧致命。
而莽古尔泰并不十分在乎这些汉兵的性命,他就是要利用这些汉兵的性命,试探出义州城中的火力究竟几何,也试一试守城方到底有多少手段,以尽量获取情报。而在一线指挥战事的李永芳得令后自然不敢违抗,又排出两个牛录抵近城墙。
当汉兵们付出了几十条人命的代价,距城墙还有八十步时,墙上鸟铳噼里啪啦的开火声响起,有身子露在楯车外的汉兵立刻中弹仆地。齐射过后,汉兵们也从楯车后钻出来,趁间隙举三眼铳还击。弃疗城墙上的鸟铳手们用的是三段击之法,一波打完,另一波立刻上前再度开火,硝烟散去,地面上又多了不少歪七扭八的伤兵和尸体。
“这帮汉兵,才死了多少人,便要溃了。”莽古尔泰见汉兵有动摇之态,立刻吩咐身边传令,“告诉李永芳,这次进攻一定要打到城墙根下,就算登不上城,也得给我翻过羊马墙去,看看墙后面是什么!”
那传令得令而去。很快,李永芳处派出了一小队精锐家丁,到城下督战。家丁们杀了几个试图转身逃跑的汉兵后,其余汉兵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在两辆楯车被火炮掀翻、付出了上百人的伤亡后,一个牛录的汉兵们终于抵达了羊马墙前。该牛录的佐领也是立功心切,第一个弃了楯车冲向羊马墙,其麾下汉兵们也纷纷跟进翻了过去,谁知这一个牛录翻过墙之后,便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掀起半点波澜了。
第二个抵达羊马墙的汉兵牛录见此情形,当即犹豫了下来,可是他们身处守军的火力投射范围内,每一秒的犹豫伤亡便会多一分,于是该牛录的佐领直接命令手下一队兵丁道:“你们先翻过去看看墙后面是什么,看清楚了再回来报我!”
这一队汉兵硬着头皮翻过了墙,随后也再无动静,不见有人爬出来了。
李永芳派来督战的家丁头目见此情形,立刻快马返回,将该情况报知李永芳。
“邪了门了,这东将军难道还会用什么妖术不成?什么样的陷阱能让翻过去的人一个也回不来?就是个大坑,爬也爬出来了!”李永芳骂道,“这样,你亲自带几个人爬上羊马墙,不要翻过去,就骑在墙头望一眼,看看那后面到底是藏了陷阱,还是藏了兵甲!”
那家丁头目领命后又骑马返回,带着几个家丁仗着甲胄厚实,很快又靠近了羊马墙。借着其它牛录的汉兵们也在越墙的掩护下,这家丁头目一闪身便爬上墙头,骑在了上面。
“大哥,那后面到底是什么?”麾下家丁们喊道。
“就是个寻常壕沟啊?”那家丁头目正说话时,突然面色一凛,复又颤声道,“不……不……不是个寻常的壕沟,沟底都结上了冰!”
说罢,一发鸟铳弹丸射来,击穿了这头目的头颅,他从墙头翻身跌落,脑浆混合着血液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