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韩府。
忠清堂青砖地上凝着薄霜,陈渊的鹿皮靴踩过时,特意加重了声响。檐角铁马叮咚,惊得里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可是慎行带人来了?”
林琼整了整襕衫,擦了擦手心的汗滴。原本薛大人的寿宴是午间开始,可清晨陈渊就来找他,说是先拜访兵部尚书韩泽。陈渊见林琼有些不解,解释道:"这韩将军原先跟随赵峦,做到了云州宣抚使,后来不知为何和赵峦闹掰了,借病回家,又为母守孝三年,再后来新皇登基后直接提拔至兵部尚书,很受器重。"林琼一边听着,一边惊讶于陈渊在朝廷关系已如此深入,看来这位韩尚书才是陈渊背后的第一人,难怪之前自己研制的"塞上雪"在半年内就在北夷被争番购买,想必是得到这位韩尚书的推波助澜。
“韩将军,听闻您前几日箭伤又发作了,今日特送来上好的玉真散,对急伤最是有效。"陈渊关切道。
"多谢慎行了。不过旧伤复发,行武之人早就习惯了。"说罢打量着陈渊后方的林琼,这位先生看上去不太像陈渊的随从,身型鹤立,身上还飘着着淡淡茶香。
陈渊见状,介绍道:"将军,此人便是林琼,林雨茗。"
林琼躬身要拜,却被一双生满冻疮的手托住。
“拜什么!你可是帮了老夫的大忙啊!先生研制的塞上雪一进北夷,那些胡人疯了似的哄抢",韩泽嗓门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老夫头疼了几年的战马问题,先生几片茶饼就迎刃而解。”
林琼内心不免酸涩,当初陈渊问他是否能做出更易让人饮后上瘾的茶方,他便尝试在以往的茶方中加了几味酥油和藏红花,起名曰“塞上雪”。陈渊拿到后非常高兴,便用这方子造出的茶饼卖给北夷,果然广为流传。但这茶性他知道,饮之暂醒,久则伤魂。北夷上到贵族,下到士兵无一不喜,甚至竟愿用马匹换此茶。
他知陈渊如此做,其是为弱夷,这背后看来是这位韩将军的授意。
林琼慢声道:"为将军解忧...乃边关将士之福。"
“还有这交引铺的法子,慎行说也是先生想出来的”,韩泽看向大曜的疆域图,“去岁冬,商队凭茶引运来的粮,比户部调拨的还要多三成!林先生当受老夫一拜才是啊。”
陈渊见韩泽兴头正高:"雨茗这些来在茶引上确实劳心劳力,也是难得一位品茶的行家。今日薛尚书寿宴,不如让雨茗和其女一同前往?韩大人不知,这林家小姐烹的茶,比其父可是青出于蓝呐。"
"去,都去!"韩泽大笑同意。林琼献上金丝雪芽,便和陈渊离开,接上林星曳前往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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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
林星曳扶着丫鬟柚禾的手下了轿,抬头便见两尊青玉狮子蹲在乌木大门前,她忍不住多看了看,狮口里衔着的不是绣球,却是两盏琉璃灯,里头燃着长明烛,映得那玉色莹莹如水,那灯竟是用整块的于阗玉雕的。
引路的李婆子见这林小姐好奇的模样,心想必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轻咳一声道:"姑娘仔细台阶。"林星曳这才发觉,脚下踩的并非寻常青石,而是凿成荷叶状的碧玉片,一片片连成桥,底下流水潺潺,竟还游着几尾红鳞锦鲤。
林琼轻拍了下女儿,让她先由李婆子带去西苑跟一众随行女眷们玩耍,嘱咐她行事注意礼节,说罢便跟着陈渊入东苑,见过一众同为贺宴的官员。
林星曳随李婆子绕过西苑影壁,忽有暗香袭来。原是一株老梅从太湖石缝里斜出,花开得正盛,那石上却密密麻麻刻满小字,凑近了才看清是历年圣上赐下的御制诗。梅树下散着几张石凳,乍看朴素,细瞧却是用终南山的雪浪石磨的,日光一照,石纹便如真的雪浪般流动起来。
李婆子见林星曳打量这园子步伐缓慢,得意道,"后头'洗尘轩'的窗纱,还是用孔雀羽捻线织的,风一吹,满屋子都是翠光。"
随后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泓曲水环着座竹亭,亭顶铺的不是瓦,而是晒干的龙井茶梗,经年累月已酿出茶香。水边植着垂柳,柳枝却比寻常的细软许多,林星曳听着李婆子的介绍,这竟是南诏进贡的金丝柳,每年要拿蜂蜜水浇灌的。
林星曳忽想起十二岁那年,随父亲去杭州沈家茶庄。那沈老爷显摆他的"神仙窟",用金箔贴了满墙,连痰盂都是掐丝珐琅的。如今想来,倒像稚童穿了大人的官服,徒惹人笑。
又行近百步后,林星曳望着不远处的一座阁楼,外形奇巧,若隐若现,不禁问道:"李妈妈,那座楼很是精巧,是做什么的?"
"那是我们老爷的藏书阁,里头柱子全用沉香木,虫蚁不近的。"又压低声音说:"老爷在西苑最喜欢的就是这座楼了,据说藏了不少绝版古书呢!"
正说着,忽闻环佩叮咚。几个穿天水碧裙的丫鬟捧着食盒经过,那食盒竟是整块黄杨木挖成的,盒盖上雕着《韩熙载夜宴图》,人物眉眼清晰可见。
李婆子将林星曳引至一处小园,园中花木扶疏,竟有几株晚梅依旧绽开,红瓣如血。假山畔设了锦毡,几位小姐围坐说笑,见林星曳来,只略抬了抬眼,便又低头去翻手中的新出话本子了。
"这是京城茶引林先生的爱女。"李婆子堆着笑介绍。座中一位着杏红衫子的小姐"哦"了一声,目光在林星曳身上一扫,便又转头与旁人议论起新到的南洋胭脂。
林星曳站了片刻,听她们说的不过是某班新排的戏文、某铺新到的水粉,自己竟插不上一句话。不远处亭子里倒有人弹琴,叮叮咚咚的,却是时下流行的词曲,几个小姐围着品评,也没她的位置。
柚禾见她孤零零立着,宽慰道:"姑娘且坐坐欣赏美景,我去寻些茶点来。"说罢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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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星曳独自踱到一株老梅下。这花开得极好,只是位置偏僻,无人赏玩。她伸手拂了拂枝头积雪,忽想起在家时,自己常与父亲在茶炉边对坐,说些制茶的门道。
如今这满园的热闹,却衬得她越发孤单。一阵风过,吹落几瓣梅花,正落在她衣襟上。林星曳轻轻拂去,转身往园子深处走去。横竖无人理会,倒不如自己寻个清净处。
假山后有条小径,铺着青石子,顺着走去,尽头却是李妈妈说的藏书阁。她见门匾大书"观澜阁"三字,笔力苍劲,有一泻千里之感。林星曳见那雕花木门半开着,阁内飘出几缕清幽的香气,那香气似茶非茶,似檀非檀,勾得她不由自主地推门而入。
一进门,她便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阁内书架高耸至顶,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古籍珍本。左侧是天文历法,右侧是地理方志,中间一排则是医农工技,每一册书脊上都贴着细绢标签,墨字工整如刻。她缓步走过,指尖轻轻掠过书册,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茶经》……《茗笈》……《煮泉小品》……"她喃喃念着书名,这些都是父亲曾提过的茶道圣典,有些甚至是失传已久的孤本。她忍不住抽出一册《茶录》,翻开一看,竟是陆羽亲笔批注的版本,纸张虽已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如新。
她正看得入神,余光忽然瞥见阁内深处设有一张紫檀茶案,案上摆放着一套茶具。她走近细看,心头又是一震——这些都是父亲口中传说的茶器。林星曳忍不住拿起仔细端详: "天青釉兔毫盏……银丝编成的茶笼……还有这柄老竹茶匙……",寻常人连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凑齐一套。尤其那釉兔,比寻常见的蓝色还要浅上几分,古有白乐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想必就是碧落了,果然青碧高深,清澈空灵。只见两颗米粒大的红色玛瑙嵌作釉兔双眼,显得这盏可爱又华贵。
然而,她的目光又停在了茶具的摆放上——茶匙横放在茶巾上,茶则与茶针位置颠倒,茶盏更是随意叠放,毫无章法。
"这怎么行……"她小声嘀咕,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将茶具一一归位。茶匙悬于盏侧,茶针归于茶则,茶盏按大小排列,茶巾折成方胜纹。她的动作轻巧熟练,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你是何人?" 一道清润的嗓音忽然传来。
林星曳一惊,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青黛长衫的年轻公子立在书架旁,手中执着一册《春秋》,身旁古色陈旧的书架衬得他似暗夜中的明珠,衣袂间金线暗绣云纹,如星河倾泻,华贵而不张扬。尤其那双眼,眸若点漆,眼尾微挑修长,像初春的泉水,三分暖意,七分冷洌。
林星曳从未见过这样气质的人,一时竟有些怔然。
"怎么不说话?方才摆弄这些茶具,不是挺大胆的吗?"那公子声音如竹露清滴,但语气却多了几分诘问。
见林星曳眼神垂下,那公子暗道莫非自己吓到她了,柔声又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我...我姓林,来参加薛尚书的寿宴,在园中迷路走到此处..."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林星曳不禁感到脸红,右手默默攥着衣角,惊讶自己居然情急乱言一气。
"随行女眷都在漪园,你从这里出去往西南走就是。"
林星曳抬头看着他沉静如水的目光,才恍然回匆匆福身一礼:"多谢公子。"说罢轻快出门而去。
那公子见林星曳神情有些慌乱,行礼时手的位置都放错了,嘴边浅笑,并未多言,坐在案几旁读《春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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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东院,青玉阶前车马如龙。陈渊的朱漆礼箱抬进中庭时,正巧撞见韩泽的亲兵抬着一尊鎏金麒麟钟——钟面刻着《破阵乐》谱,分明是军中所用之物。
"昱之兄,别来无恙啊。"韩泽拱手大笑近前。
"甫霖兄客气了,听闻前几日你旧伤发作没能来朝议,如今看你声色洪亮,老夫就放心了"。薛宴回礼道。
"薛尚书,恭贺千秋。"陈渊笑吟吟捧上礼匣。匣中躺着卷《千里江山图》,细看却是用各色茶末拼成,武夷岩茶作山,西湖龙井为水,滇红点染晚霞。
薛宴抚须的手顿了顿。三日前郑垣来报,陈渊名下的"鸿运钱庄"刚在江南收购三家典当行,这般手笔,倒衬得这茶画愈发意味深长。
"陈老板有心了。"薛宴示意管家收下,目光扫过陈渊身侧的林琼,"这位是?"
韩泽适时上前:"这便是研制出'塞上雪'的林先生。去岁北疆大雪,林先生献策行商运粮交换茶引,解了军需之急。"
林琼躬身行礼,正要拜寿,却被薛宴抬手止住话头,转而笑道:"林先生可擅点茶?"
茶案早有人备下。林琼见此状,可见是对方有备而来,但也毫不慌乱,净手焚香,取茶时指尖在十二种茶罐上略一徘徊,独选了最末的青瓷小罐。薛宴眯起眼——那罐中是他特意掺了三成陈茶的明前龙井。
"好茶需配活水。"林琼突然停手,"草民斗胆,可否取后园梅上雪?"
众人皆怔。这已到晚冬,哪来的新雪?却见林琼径自走向窗前,指尖轻点琉璃窗棂——原来薛宴为显风雅,命人将去年腊月封存的梅花雪凝在琉璃夹层中,林琼在踏入尚书府后就暗自发觉了。
水沸三响,茶香盈室。林琼分茶时,七盏茶汤竟显七种色泽,毫无掺杂。众人无不为之惊叹,但林琼心中自知,今日茶汤精绝于奇巧,难免有卖弄之意,并不比得上那日在交引铺给陈渊点的九窅茉莉,那般淡雅舒畅。
"好!"韩泽击掌大笑,"薛尚书,这般人才不入户部,岂不可惜?"
陈渊适时递上荐书:"茶马司主事之位空缺..."
"甫霖兄哪里话,林先生此等才华正是朝廷所需,不过此事需提报吏部核审之后方可。毕竟这户部也不姓薛不是?"
众人大笑。韩知晓于清入朝必定引起前朝一番热议,故称病不上朝暂避争端,如今看来陛下变法之心已定,便想助陈渊引荐林琼,林琼进了茶马司就多几分助力,但如今看来薛宴还有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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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星曳从藏书阁出来后便遇上寻她的柚禾,二人速到东苑正堂,在林琼身后落座。寿宴正厅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林星曳端坐在女眷席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厅堂另一端——那位藏书阁中遇见的公子,此刻正端坐在薛尚书身侧,不同于别人,那公子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安静清雅,听柚禾低声道,原来他竟是薛尚书的独子,薛琰。
林星曳心头一跳,急忙低头抿了一口茶,却险些被烫到。再抬眼时,正巧对上薛琰的目光——他似乎在听身旁一位年轻公子说话,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向她这边飘来,那目光如清风拂过,让她耳尖微微发热。可不过片刻,薛琰便移开了视线,与身旁人低语几句后,竟起身离席了。林星曳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失落。
"那位就是薛公子吧?"身旁一位穿杏色衫子的小姐小声说道,"听说前朝女皇为嘉奖薛尚书支持新政,恩泽其子将来可直接承袭这侯爵,现在这薛公子也恩荫了个京官做,偏他非要自己去考科举。"
"可不是?"另一位小姐接话,"谁知两年前他那篇策论,竟反对女皇新政,当场就被取消了成绩,想再考也要等三年。"
林星曳手中的茶盏一顿。
"要我说,何必呢?"杏衫小姐摇着团扇,"安安稳稳做个侯爷不好吗?偏要去触那个霉头……"
林星曳没有搭话,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薛琰离去的方向。她忽然想起藏书阁中,那执书而立的身影,茂林修竹,不卑不亢。她低头看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不知为何,心中竟为薛琰生出一丝不平,难怪感觉他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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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宴席接近尾声,薛宴收到郑垣密报,陈渊利用其名下钱庄行贪墨之事--三十万两白银。薛宴气极,猛饮下一口烈酒,借故离席。
走出正厅,正一阵凉风袭来,脑中反而清爽许多,薛宴便一路思索如何处置陈渊之事,若贸然处置他,茶引之事便无法推广,这样势必影响陛下推行新法...薛宴满脑都是新法如何推行的事,遇到辞别的宾客向他行礼都仿若视而不见。
"大人当心!"
一声清喝惊破思绪,薛宴踉跄半步,险些在亭前台阶绊倒,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年若二八的小姑娘及时将他扶住,手中的琉璃灯的灯帘在剧烈的晃动下噼啪作响。薛宴稳住身形,看这姑娘似乎是随行女眷,却不知姓名。
林星曳见薛尚书迟疑,行礼道:"见过大人,林琼乃是家父。"
"原来是林先生之女。今日见了令尊烹的七色茶,果然不同凡响。"讲到此处,薛宴想到今日原本对这位陈渊推荐的林先生考验一番,没想到自己真被其茶艺所折服。
"谢大人夸赞...这七色茶最难的便是将茶分开之时七种颜色毫无瑕疵,若是掺杂一丁点别色,便失了真味了。"
掺杂一丁点别色,便失了真味。薛宴不禁又想到陈渊之事,要像这茶一样"黑白分明"就好了。
"孩子,若有人栽了满山好茶,却往泉眼投毒...你待如何?"薛宴见这孩子眼中闪着几分机敏,忍不住将心中所疑一吐为快。
"那便封了泉,另凿新井。" 林星曳清脆答道。
"可茶树离不得旧泉?"
"砍了病枝,深翻土。"林星曳指尖轻叩琉璃灯,"茶根扎得深,只要本株不腐,总能活。"
薛宴一震,又道:"若这人是栽茶人的至亲..."
"大人可听过武夷山的断水崖?"她忽然指向东南,"传说崖顶有株千年古茶,某年暴雨冲毁根系,茶农为保山脚新苗,亲手砍了古树。"
薛宴心中愁云顿时散了大半,他想起陈渊钱庄里那笔暗藏的军饷,喉头滚动:"孩子,你不觉得可惜么?"
"旧茶不死,新芽不生。况且这旧茶也不是全无用处,燃起来比新炭还暖。"
好一个旧茶不死,新芽不生!
薛宴如醍醐灌顶——陈渊是那株盘根错节的老茶树,而北疆十万将士,正等着今冬的炭火。想到此处,薛宴开怀大笑:"好孩子,你可是解了我一桩心事啊!" 说罢大步返回向正堂宴席。
这笑声未散,人却已走远。
林星曳原本被柚禾拉着听戏,自觉不便离开父亲太久,便嘱咐柚禾看完这出戏在正堂再会,自己先行离开。殊不知竟遇见薛尚书,方才二人对话,没想到他还是如此畅快之人。
她拨弄着琉璃灯穗,心想道:今日在这尚书府的两场偶遇,还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