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尚书府归来后第五日,林琼的任命文书已送至林家宅院。他捧着那卷盖有户部朱印的绢帛,指尖微微发颤——"茶马司主事"五个字,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金辉。寿宴当日薛尚书对此事含糊其辞,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任命,还邀他明日进府一叙。林琼想起当晚女儿讲述了和薛尚书的对话,难道是因为女儿改变了尚书的想法?
次日,林琼青衣素服来到薛府。薛宴正在书房批阅公文,见他来了,搁下朱笔:"林主事来得正好,秦州刚递来急报,北夷今年要的茶量翻了一番。"
林琼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卷图册:"下官重拟了《茶马新策》。"他展开绢帛,墨迹间夹杂着朱砂批注,"其一,许商人持茶引运茶至边关,每引抽二分利充作军费。"
薛宴目光微动,心里默默盘算,此改至少省漕运费用十余万贯。
"其二,设‘茶马中仓’于秦州、岷州要冲,就地储茶易马,免去千里转运之耗。"林琼的指尖划过地图上的红点,"下官核算过,仅此一项,每年可省脚钱三万贯。"
窗外叶影婆娑,薛宴忽然想起陈渊那张唯利是图的脸。眼前这个茶商眼中却透着大局为重的坚定。他凝视着林琼被茶烟熏黄的指甲,忽然道:"听闻之前军需吃紧时,先生除了研制出塞上雪,还曾自掏腰包为戍卒添置冬衣?"
"此乃小女的主意。在下不过是将陈茶卖了换棉。"林琼微笑,"这孩子说,茶叶放久了不值钱,可棉衣可帮将士过冬。"
薛宴心中些许惊讶,脑中浮现寿宴那晚那孩子伶俐的模样。他欣慰大笑,亲自为林琼斟了杯新贡的龙团:"明日我便上奏,请准你这新策。"
林琼谢恩离开。薛宴看着茶杯中轻晃的水印,陛下要推进变法,以陈渊在商界的影响力必是重要角色。但此人唯利是图,与他合作终不是长久之计。若林琼之策真能扩充军资,之后对陈渊也是牵制。想到此处,薛宴心中畅怀,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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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垂拱殿中,龙涎香混着北疆风雪的气息。韩泽铁甲未卸,单膝跪地时,铁甲金光映着殿中影曳浮动。
"于大人新政确解军需之困。"韩泽捧上茶马司密报,"去岁茶引增发,加上北夷以茶易马,换得战马多出五千匹。"他指尖划过护腕上的铠甲,欲言又止,"只是..."
宇文琪的茶盏停在唇边。昨日薛宴立于这扇蟠龙屏风前,奉劝变法不宜过急:"欲速则不达。操切以为能,卒致天下大乱。"老臣的笏板叩地声犹在耳畔。
"薛尚书近日举荐了个茶商,叫林琼。此人精于茶道,塞上雪就出自他之手。"韩泽突然话锋一转,从怀中拿出一块茶饼:"塞上雪在北夷广为流行,愿拿马匹交换。"
宇文琪接过茶饼,塞上雪的事情他也听时恩提起过,也想起前日薛宴推荐的茶马司主事也是此人,他拿起茶饼示意韩泽继续。
"薛家公子正值年少,还未娶妻。"韩泽的护腕碰出铿响,"林琼有一爱女正当龄,极是聪慧。若赐婚两家,既显天恩浩荡,又能..."他抬眼,刀锋般的目光劈开香雾,"让薛宴的退路,都变成皇家的官道。" 韩泽想起薛尚书寿宴结束时,陈渊便献策薛林联姻之事,以求攀上户部这颗大树,如今时机成熟,自己便替他实现这桩心愿。
宇文琪蓦地起身,腰间玉佩撞在青铜夔龙案角。他想起昨日薛宴告退时,袖口漏出的半截红绳——据说那老臣每年都要给亡妻的牌位系上新结,十几年来未曾间断。
"好个一石三鸟。"宇文琪抚掌大笑,震得案头那盆罗汉松簌簌颤动。薛宴要保清名就只能鞠躬尽瘁,林琼要护爱女便得死心效力,如此也解了新政的困局。
"拟旨!"宇文琪蘸着朱砂在《茶马新策》上画圈,"就说朕梦到茶山开遍并蒂莲,此乃天赐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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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泽的密信送到陈渊手中时,这位商界巨贾正在"鸿运钱庄"的后院赏梅。信纸在炭盆的火光中一照,陈渊的胖手顿时抖得像风中的茶筛。
"妙啊!"他拍案而起,腰间金算盘哗啦作响,"备轿!去林宅!"
林琼正在后院翻晒茶青,见陈渊的八抬大轿径直闯进内院,心头便是一沉。陈渊不等轿子停稳就跳下来,红绸靴子踩碎了一地茶芽:"林兄!天大的喜事!皇上要给令爱和薛公子赐婚了!"
茶耙"当啷"落地。林琼想起寿宴那夜,陈渊醉醺醺拉着他说的混账话——"认星丫头做干女儿,咱们就是薛尚书的亲家了!"当时他借口女儿命硬克亲推脱,没想到......
"皇恩浩荡。"林琼弯腰拾茶耙,借机掩住发白的指节,"只是小女顽劣,怕是..."
"哎哟我的好兄弟!"陈渊的胖手拍在他肩上,金戒指硌得人生疼,"薛公子什么人品?之前科举虽被黜落,可人家可是尚书之子,将来至少是个侯爵!"他凑近低语,"再说了,有这层关系,你那交引铺就真成了钱袋子了!"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对金镯:"这先给星丫头拿着玩儿,等圣旨下来,还有重礼!"林琼推脱未果,后窗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林琼余光瞥见女儿的身影一闪而过,石阶上躺着摔碎的茶盏——是女儿最爱的"雨过天青"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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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林琼独坐茶室,盯着案几上陈渊留下的金镯出神。窗外暮色沉沉,屋内未点灯,只有炭盆里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他本是为了施展抱负才来京城,带着女儿见识世间繁华,但也从未想过攀附权贵。陈渊这些年确实帮了他不少,可如今竟要将星儿送入薛府……高门大户里那些弯弯绕绕,岂是她一个山野长大的丫头能应付的?
"爹。"
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林琼抬头,见林星曳端着食盒走进来,烛光映着她素净的脸庞。她将饭菜一一摆好,又斟了杯热茶递到父亲手中。
"您先吃点东西。"她轻声说道,"事情未必像您想的那么糟。"
林琼接过茶,却只是握在手里,热气氤氲间,他的眼眶微微发红:"星儿,爹不想你受委屈……"
林星曳在父亲身旁坐下,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密信,低声道:"其实……我见过薛公子。"
林琼一怔:"什么时候?"
"薛尚书寿宴那日,我在藏书阁遇见了他。"她唇角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他与那些纨绔子弟不同,谈吐清雅,风光霁月,他...还给我指路..." 说罢垂眼,脸颊微红。
林琼望着女儿的神情,心中一动。他从未见过星曳提起谁时露出这样的神色。
"爹,我愿意嫁入薛府。"她抬头,目光坚定,"女儿不会做没有分寸的事,也不会让您为难。"
林琼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他伸手抚上女儿的发顶,指尖触到她发间那支朴素的茶木簪——那是她十五岁时亲手雕的,簪尾还刻着一片茶叶的纹路。
"是爹没用……但你的心,已经飘进尚书府了。"他声音哽咽,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爹对不起你……"
林星曳靠在父亲肩头,轻声道:"爹,您别担心。女儿行的端坐的直。况且,我看那薛公子不是蝇营狗苟之辈,倒是不畏权贵的有志之人。爹爹放心,女儿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窗外,夜风掠过庭院,吹落几片早凋的梅瓣。父女俩的影子投在墙上,相依相偎,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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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送到薛府那日,薛琰正在书房临摹《兰亭序》。笔锋行至"死生亦大矣",忽听外间一阵喧哗,管家跌跌撞撞闯进来:"公子!宫里来旨意了!"
他搁下笔,墨汁溅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污痕。
正厅里,香案已设好。薛宴捧着明黄绢帛,脸上罕见地带着笑意。薛琰跪地听旨,耳边却嗡嗡作响——"林氏星曳,淑质贞静……择吉日完婚"——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他脊背发僵。
"父亲。"宣旨太监刚走,薛琰便猛地起身,"此事为何无人与我商议?这婚事,我不愿。"
薛宴皱眉:"皇命岂容儿戏?那丫头我见过,是个有灵性的孩子..."
"见过?父亲前几日才推举她父亲茶马司主事,如今却拿我的婚姻做交易!"薛琰冷道,他想起那日藏书阁,林星曳随手拿起案几上的茶具,言语躲闪,后来在宴席上听杜蘅介绍才知道是林琼之女。
"林琼是韩尚书、陈渊举荐..."
薛琰当即打断:"父亲当年追随赵氏才做到了户部尚书,这些年您纵容商贾盘剥百姓,如今又要我娶商女...这是让薛家彻底沦为铜臭之门吗?"
"放肆!"薛宴一掌拍在案上,震得圣旨滚落,"女皇新政救活多少百姓?你读的圣贤书,就是教你诋毁先贤?"
"先贤?赵氏为充盈国库,放任陈渊之流横行,茶税重得农人卖儿鬻女!郑大人的折子您视而不见...他陈渊朱门酒肉臭,哪知路有冻死骨!"
薛宴盯着儿子通红的眼眶,长叹一声:"林氏父女与陈渊不同……"
"父亲与他们认识多久,就如此信任?依我看,只要是陈渊推荐,无论是谁,您都会'笑纳'吧。"
"琰儿,"薛宴抬头,声音疲惫,"圣旨已下,陛下为推行新法是势在必行,你爹我...不会做对不起朝廷的事。"
此话一出,薛琰深知退婚再无可能,愤怒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