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仁刚才跟着董老师走在大街上,用手捂着眼睛,感觉满手都是黏糊糊的,有一股说不清的血腥味道,他只得拉着董老师的衣角,眼尽量往平里看,努力想睁开,证明眼睛里面的眼球是活动的,脚擦着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象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
等到了医疗所,医生赶紧用酒精纱布擦拭一下蔡仁眼睛周围的血迹,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扭头看着董老师,想询问这是怎么弄成这样严重的伤。董老师赶紧摇摇手,示意那个医生说话掂量着,别吓着这个学生了。那个医生也许见得这样血腥场面多了,马上领会。
“小同学,没啥大事的,回去待几天再看看。”那医生一边给蔡仁包扎好脸上的纱布,一边看着董老师,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糊弄小孩的话。
蔡仁此时一直是像个受惊吓的小鹿似的,跟着董老师离开了医疗所,小心翼翼的用手拉着董老师的衣角,走了一段路,好像走进了夜里,外面的黑暗渐渐适应着,心中似乎停止了惊恐的活动。他感觉本来走过的大街小巷,以往都熟视无睹,因为看不见路,现在他不知道是往前走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坐在一条漂浮不定的大河中央的船上,一会儿起落,一会儿恍惚。
他走着,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响,说不清,可是又睁不开眼,马上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什么动静。他心狂躁地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乱想,快快的回到家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开始很疼很疼的,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么,可以暂时抵消身上的各处疼痛。他强迫自己撑起精神来,不让董老师觉着他是个吓破胆的胆小鬼,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可以一气趴在地上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头有些发晕,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因为被纱布包扎的紧紧的,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记了,象将要奄奄一息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
他走在黑暗里,使他觉得象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在往哪里走,就很象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过与绝对的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和院里的孩子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尤其在里院独自一人,有太阳照着他的四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受不了。
他终于回到了院里,回到了熟悉的家,听见了周围谁谁在说话,他才感到了一丝安全。刚才在路上自己强装的坚强,犹如被人还没识破的鼓鼓的球囊,硬是支撑着自己的脸面,现在见到了院里的人,尤其是娘出来给他撑腰了,他才从心里感到了一阵一阵的委屈和难过,瞬间被破防了,想哭出来,把满心屈辱的泪水流出来,才能减轻身上的枷锁负担。可是自己的泪呢?自己一使劲,一激动会马上让眼睛流出血来,那该多可怕!
他伸出手想要让娘平静下来,听他解释,却一下子摸到了院里那棵枣树,以往枣树身子的树皮很是粗糙,现在摸着竟然是那么的柔软细腻,再摸摸,感到还有温度,他着实惊讶自己是不是摸到的是院里那棵枣树,亦或是一个人的胳膊,感觉到还在跳动着有节奏的脉搏。
他忽然感到头顶上一阵眩晕,进而觉着有一种利器犹如闪电般瞬间劈开了他的脑袋,从里面迸发出一股力量,驮着什么东西一直往天空中冲去,天空里飘来一朵浮云,那个东西被浮云接住了。
他看到那个东西形状似人似物,还有一支尾巴在搅动着,好像一把利刃把那片浮云撕碎了似的,瞬间如雪片般纷纷飘落下来。
蔡仁顿时感到头疼欲裂,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头,摸到了什么,他还在惊奇自己的眼睛被纱布包扎着,怎么就抬头看见了天空?
忽然,就听见院里一阵骚动,感觉一股旋风平地而起,让一个人惊吓的跳了起来。
“娘,娘,这是咋了,我,我,”唐民刚从屋里出来就被一阵旋风般的尘土包裹起来了,刮的他睁不开眼睛。
大院里的董老师,蔡老婆子,唐老婆子眼睁睁地看着唐民脚下突兀旋起的尘土夹杂着树叶把他的双脚,进而双腿缠绕在一起,马上就要往上走了,唐民惊恐地扭动着身子,呼喊着。
还是当娘的最舍身救儿,唐老婆子慌乱中伸手就拉住了儿子的手,奋力从那股不知哪里来的邪风中挣脱出来,还使劲儿跺着脚驱散着,不至于让唐民再被侵扰。
蔡老婆子和董老师在那一刻看的是目瞪口呆,无法相信眼睛看到了奇怪的一幕。明明是刚刚风平浪静,旋即便陡然平地起了股旋风,而且就唐民一个人脚下才有!这不是邪性是什么?
等唐民在娘的身边稍微站住,没等说话,犹如在枣树树梢的一处忽然被风刮掉的小白球掉落一地,进而瞬间变成了一滩水流向了唐民脚下,吓得他被什么东西咬着了跳了几步躲避着。
此时,蔡仁反倒是头也不疼了,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眼睛看不见,可似乎有一双别人看不见的眼睛长在他头上的某一处,心知肚明。
“三儿啊,你在外面惹来啥祸害,怎么这么渗人?”唐老婆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无胆寒的哀叹着,还向蔡老婆子求助似的看了两眼,能帮着她尽快躲避。
董老师不信,只是平淡的说了一句,“孩子们在做好事吧,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蔡仁的眼睛伤的不轻。”
柳老婆子可不是善茬,本来是想看唐家的热闹,再看到儿子蔡仁出去上学还是好好的,这是竟然被白白的纱布包裹了半个脸,不知道伤的轻重。现在一听就明白了几分,心里的那把火“腾”的点着了,扭头指着唐家娘儿俩就吵吵开了。
“小唐民,你给我听着!一定是你小子惹得祸,还喜滋滋的领个大姑娘跑回家了,把俺家蔡仁丢外边挨揍,都出血了!哪有这档子好事?”柳老婆子气急败坏的喊着。
唐民早就被刚才邪性鼓捣吓得不知所措了,一听柳大娘叫他,知道在街上闯的祸惹上事了,他知道柳大娘的脾气,这时候要是顶嘴,还不把他“撕”了,吓得只想钻个地方躲起来,还不住地向娘投去乞求保护的眼神。
唐老婆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护犊子是做娘的本能,她二话没说,护住了儿子。
“哎吆,他柳大娘这是想吃了俺家三儿不成?您也不问清咋回事,就拿起大棒想打死人!董老师也说了,说不定孩子们这是做好事呢!”
“俺呸!好事个蛋蛋!俺家蔡仁脸都流血受伤了,你这边还当是一门儿亲事成了,正美滋滋的做梦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穷的叮当响,谁家闺女到你家做媳妇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柳老婆子吵起架来,什么恶毒难听说什么。
“你当长辈的,怎么这么毒?咒孩子倒霉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有儿子,孩子受伤了,你不赶紧去治疗,耽误了,眼睛瞎了,可是一辈子的后悔!”唐老婆子狠狠的说。
蔡仁双眼包着纱布,看不见,刚才还是想息事宁人,能赶紧回屋躺在炕上睡一觉,现在听见两个大人争吵不止,就大声的说,“娘,不赖唐民,我俩是救同学。董老师,您评评理,我们做的对不对?”
“对!董老师都看见了。是那两个坏人太坏了,把蔡仁打伤的。不赖我!”唐民高声叫喊着,“娘,那家伙还想打我的,喔!痛死我啦!这有多痛,您瞧瞧。”说到这里,唐民把身子扭来绞去,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跟鳗鱼似的,好让面前站着的司丽娟明白,那两个媒人血腥暴行虽然表面上是蔡仁受伤了,可看不见的是造成他严重的内伤,此刻正忍受着最最剧烈的疼痛。
董老师听了,对蔡仁的勇气和担当所感动,这个孩子实在是善良,也是对唐民的见义勇为所认可,于是他把蔡仁交到柳大娘的手中,把药给了她。
“大嫂,别吵吵孩子了,同学嘛,谁还得能见死不救啊?您领着蔡仁回家照顾一下,观察着再说吧。”董老师关切的嘱咐着。
“俺在院里都听见了,人家小姑娘也不是去死啊,嫁人也不是丢人的事,你个小屁孩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把俺家蔡仁搭上受伤?”柳老婆子不依不饶,“恐怕是你家唐民早看上人家了,看到被别人抢走了,急眼了吧?可也不用拉俺家蔡仁去当垫背啊!”
“你--,你都多大岁数了,柳大娘,嘴上积点德吧。俺也弄清了,你来的早,这院里都怕你,可一个在局子里蹲着的坏蛋的老婆子,带着个挨枪子的家的儿子,咋就不知道自己是个啥身份啊?”唐老婆子恶狠狠的说。
在院里看着两家争吵的街坊邻居,都没想到唐老婆子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挖苦死人不偿命的的狠毒话啊,不禁担心两个老婆子会把争吵升级。
“娘,你在说什么啊?我和蔡仁是同学,还有司丽娟,人家头次来,干嘛说的这么难听的话?”唐民赶紧拦着娘,埋怨着。
“好啦,好啦。都在一个院里住着,不至于再把旧账翻出来损人了。”董老师实在是看不惯这两个老娘们的做派,尤其唐老婆子翻了旧账损人。
“咋啦?政府都说了,一码归一码,俺娘儿俩也不欠谁的,干嘛怕着谁?儿子,不怕啊?”柳老婆子气哼哼的说,也许唐老婆子的话实在是太伤人,戳到了她的最疼处,就虎着脸,拉着蔡仁回了自己的后院的屋子里了。
“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孩子们上学路上也会有这档子事儿发生!”董老师摇摇头,嘴里嘀咕着。他自己毕竟来这个院里晚些,谁都不愿得罪,和稀泥也是无济于事,说着扭头走出院去了。
柳老婆子拉着儿子回到屋里,刚要埋怨蔡仁不好好保护自己,管闲事把眼睛弄伤了,可一看儿子进的屋来,也许是见到娘,也许是想到伤心处,蔡仁突然大声的哭出来,一只手握成小拳头不住地敲打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要扯下脸上的纱布。
柳老婆子赶紧上去抱住了蔡仁,握住了他的那只拳头,要安慰这个像个受惊吓的小鹿似的儿子。
“儿啊,你手上还有血,别紧张啊,有娘在,不怕!”柳老婆子说着,突然看见儿子紧攥着的手里露出来一节儿绳坠。
“儿啊,你手里握着是啥?满手的血迹,赶紧洗洗去。”柳老婆子说着就要掰开蔡仁的拳头,没想到儿子使劲儿握得紧紧的。
“在外面捡到啥东西啊?宝贝啊?连娘都不让看?”柳老婆子也是生气了,还怕蔡仁胆怯着,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逗着儿子。
蔡仁看不见娘的样子,可听到娘一直在安慰自己,就止住了哭泣,慢慢的把拳头伸展开来,一块血淋淋的玉牌,脏兮兮的就暴露在柳老婆子的眼前。
“哎呀,这是啥啊?血糊糊的,儿子,咱丢了,快,赶紧洗洗!”柳老婆子说着就要从蔡仁的手里拿了那块玉牌。
蔡仁感觉出娘要伸手拿那块玉牌的时候,突然就重新握住攥紧了拳头,放到了自己的身后。
“娘,我不!我,这是我的无事牌,保护我的!”蔡仁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话,还生怕人听见了。
他的眼前好像重又浮现出刚才“打架”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他被那个大汉踹了一脚,重重地摔倒了大街上的硬硬的石板路上,马上就感觉自己哪里出血了,头部和脸上生疼生疼的。本能让他要爬起来赶紧躲避接下来的危险,他爬起来跑出两三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突然用手摸了摸脖子,那个可以保护他的无事牌竟然没在原位置上,让他一时感到了害怕和绝望。
他从过去的富家公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可怜的孤儿,现在在世上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贱命。爹给他留下来的唯一财产和念想就是那个“无事牌”!他怎么舍得丢弃?哪怕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一旦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他也会不顾一切的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饱受打击的心灵,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尽管他知道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有什么用呢?他得找到那个无事牌,回到家,重新洗干净了带在身上,还没想起它究竟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爹留给他的遗产,而且是块儿有价值的东西,虽然这次没有能保佑他。
“啥玩意儿?无事牌?娘怎么不知道你有个无事牌?在外面捡到的?啥不吉利的东西?赶紧丢了!”柳老婆子听见了,还以为蔡仁小孩不懂事儿,随便捡个东西,不吉利,这不,还无事牌呢,出事了吧!
蒙着眼睛的蔡仁也是着急,嘴里要说明白,又不敢直说,就越发握紧了拳头,跺着脚。
“这是我爹给我的无事牌,不是外面捡的!它,它保佑......”蔡仁想说它是保佑平安无事的吉物,没有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着说出来是个讽刺。
“刘老爷留给你的?俺咋一直不知道?这多重要的事儿啊,你也不让娘见见啊?俺的傻儿!”柳老婆子一听,惊讶的看着蔡仁埋怨着。
“我,我不敢说,怕娘给我要去扔了。”蔡仁怯怯的说,心里纠结着,用更小的声音说着。
“傻孩子,娘要是知道是老爷给你留下的宝物,哪里会舍得扔了?俺老婆子还不好好的保护起来?那是留给咱的念想啊!”柳老婆子也是小声的惊喜的说着,就差说会“供养”起来了!
蔡仁没想到娘这样的口气说,他一直戴着,觉着这块无事牌也就是个吉祥物吧了,没什么更多的含义,尤其解放了,他也就不敢把它拿出来让人见着。
“俺老婆子听俺男人说过,刘老爷有块无饰玉牌,上面啥字都没有,可看着就是富贵高档,有钱人才佩戴的宝物!”柳老婆子沉浸在一种回忆和羡慕向往中。
“哦?爹也有一块无事牌?这块爹说是给俺娘买的,还开过光!我不知道是不是。”蔡仁说着,心里还有些诧异,觉着爹没给他说实话,自己这块是不是爹的那块。
“儿啊,赶紧给娘,俺给洗干净了,赶紧再戴上,那是老辈人保佑儿女的随身物件!”柳老婆子说着就强行从蔡仁手里拿过那块无事牌,找干净的东西虔诚的去清洗去了。
一直站在院里的唐家娘儿几个,不知道柳老婆子家屋里怎么样了,毕竟是自家的三儿在外惹得祸,还要蔡仁受伤,尤其是唐老婆子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伤着人心了,赶紧知趣的回了自己家。回到屋里,她看唐民和司丽娟也跟了进来,还傻傻的愣在那里,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就说:“三儿,别害怕,有娘在那。啊,这个叫什么娟的姑娘,人家不是说俺家三儿看上你了?你不嫌弃的话,就先在俺家住着,我去找人给你家去解释!”
听见娘这样一说,可把唐民说的大红脸了,好像真的是看上了司丽娟,趁人之危捞了个大便宜似的。他掩饰着自己的窘迫样子,赶紧说:“娘,我去上学了,要不就算旷课了!”说着就要出屋去。
“你混啊?这儿你惹得事儿,人家蔡仁还受伤了,你要再上学去,柳老婆子还不把你骂死?别去了,先在屋里别出去,等消停了,再说吧。董老师出去了,恐怕是去学校了,他到了学校还不告诉你老师?”唐老婆子拦住儿子说。
司丽娟在一旁听着他娘儿俩在安排事儿,很是后悔,自己的事儿竟然会闹出这样的大事儿!她怯怯的看着唐老婆子说:“姨,都怨俺!不该让唐民和蔡仁帮忙救俺,俺想去看看蔡仁怎么了,他肯定摔的不轻。”
“你不要去!”唐老婆子摆了下手,武断地说,“事儿是你引起的,你要去了,柳老婆子还不把气儿撒到你头上?”
“是是,司丽娟,听娘的,柳大娘厉害着呢,你不知道,这院里小孩都怕她!”唐民心有余悸的说。
“别怕,有娘呢!娟儿先住在咱家,你们还不去收拾收拾!”唐老婆子对眼前的仨儿子说。
“好好,三儿,叫你女同学住我的屋子吧,嘻嘻,我搬到你屋里来。”唐老二此时很是高兴地说,还偷偷瞄了司丽娟一眼。
“好啊,司丽娟,这是二哥,还不谢谢。”唐民高兴地说。
“谢谢二哥!俺住几天就走的。”司丽娟脸红着说。
“没事儿,没事儿!住吧,一直住着才好呢!”唐老二说着,也有些不自然的,脸上都发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