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秋天了,刚刚解放了几年的东郡县城比以往多了些喜庆,城内四条大街的临街门面也是焕然一新,过去那种各式招幌以独特的样式和暧昧的色彩,在微风中摆动着的旧景象不见了,沿街的茶叶店、铁铺、杂货店,糕点铺子好像都变了经营模式,成了“公家”的统一店面,似乎一夜春风换了人间。
东郡县城大街上,偶尔还见到骡拉的大排子车交错而过,还有人吃力的推着包着铁皮的车轱辘在石板地上轧出刺耳的声响,上面都是一些盖房用的土胚。还有一些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也照样营生着,有一家打铁桶,修锡壶铜碗的,开始吆喝起来:“谁家桶坏了,箍桶来!”,“修理锡拉家伙!”
东郡县古城派出所所长蔡晟走出西大街单位的大门,在十字街拐了弯就径直往向阳街走来了。他看着眼前的沿街到处的新景象也是来了精神,东郡县的新社会来之不易。
他从县公安局转来的户籍档案里查阅到,东郡古城派出所管辖的过去南大街,现在叫向阳街的一户柳姓人家接受了一名孤儿,说是解放前后被镇压的刘光耀的孩子。再一查这个柳老婆子的情况,就是以前刘光耀的大掌柜柳来福的老婆,姓蔡,被人叫柳老婆子。他在刚解放时见过这个柳掌柜,从蔡姓这论,他老家和柳老婆子是一个村的,该叫柳老婆子一声大姑,于是就觉着要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这些年,社会上说刘光耀连同他俩儿子在东郡县城刚解放就被镇压的时候,是轰动全城的案子。说是刘家放高利贷,开黄色馆子。对于这个事儿,这些年东郡县城街道,城里城外,社会上一直有不同声音,这点儿罪恶,也不至于都枪毙?可等蔡晟翻阅了公安局的档案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街上流传的那点罪,竟然是贩毒制毒的,贩毒到了京城和天津,还到了东三省,又出过几次命案,你说性质严重不严重,恶劣不恶劣?据说是北京的大领导督办的大案!
他在档案中还发现这个案子有个疑点,本来刘光耀有四个儿子,被镇压了两个,那么还有两个儿子应该还活着,一个叫刘德,一个叫刘仁。
而这个刘德竟然是他在河东解放区的战友,一个为解放东郡府做出了贡献的人,是革命队伍的一员啊!当年轰动东郡府的爱情故事,两个冲破旧家庭的束缚,追求革命真理的年轻人,毅然决然的投奔解放区。后来,刘德从心爱的人朱翠牺牲开始,心灰意冷,意志消沉,再到听到家里发生严重变故,爹和两个哥哥被政府镇压,他不敢出面为刘家求情。
东郡府成了刘德伤心欲绝的地方,失去一切的悲痛之地!他在队伍上一再要求参加“南下”时,还唯恐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悄悄地随大队人马往南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
后来蔡晟知道刘德参加了南下大军,还庆幸,他不能一直沉浸在一连串的沉重打击中无法自拔,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一切从头开始,也许他会振作起来。
那个叫刘仁的小孩子跟了柳老婆子,他有一个哥哥刘德参加了革命,为解放事业做出了贡献,也应该享受到应有的待遇啊。
想到这儿,蔡晟更觉着有必要去看看如今东郡县城里刘家大院到底是个什么样,究竟还有什么人在,怎么生活的。
“同志,这儿是不是刘家大院?里面有个小男孩叫刘仁。”蔡晟来到南大街,见到一人正站在一处高台阶的大门前,就开口问。
“你不是这儿的人吧?听说了,只是很少见过这个孩子,人说他娘不让他随便出门。”那人说着,显出挺可惜的样子。
“哦,你说的这个小孩的娘是姓蔡的,是不是原来的柳掌柜老婆?”蔡晟紧跟着问了一句,生怕这人不耐烦,还走上前去要掏身上的烟卷拉个近乎。
“嗯个,啊?好像是吧,俺也是听街上人说的。呵呵,您再问问吧,俺说不准的!”那人似乎有些警觉什么,打着哈哈走了
蔡晟听出来这人的意思,不愿意惹麻烦,可他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就登上了这个院落的三步台阶,推开了大门走进去。
蔡晟找到柳老婆子家也很容易,只是他亮明了身份的时候,把柳老婆子吓得浑身哆嗦,护着身边的小孩,不敢再看他一眼。
“大姑,我也姓蔡,咱是一个村的,您不要怕。我只是来核实一下以前刘光耀旧案中的事情,柳掌柜是他的大掌柜,应该说清了。您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也没事儿。”蔡晟看着眼前可怜的母子,也是同情,他随意的坐在一个凳子上,随和说着话。
“俺一个老婆子,真的不知道男人在外做的什么。俺是本分人,不招惹是非的。”柳老婆子胆怯的说。
“大姑,我知道柳掌柜的事儿不严重,也许没几年就出来了。我想知道刘家的财产除了逸园,以及他的几个商号外,好像在三里店还有个家,据说他把财产转移了不少,您是否了解什么?”蔡晟谨慎地问。
“俺哪里知道?政府抓了俺男人,他坦白了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外面瞎说的财产私藏了,俺是知道俺男人的,晾他没那个胆儿!”柳老婆子忽然抬起头,看着蔡晟,拧着脖子恨恨的说。
“您误会了,大姑。我知道柳掌柜一辈子厚道,为刘家尽心尽力。可也不能为了愚忠,不坦白交代刘家那些黑钱,要是让坏人利用了,对新社会是一大危害!”蔡晟严肃地说。
“既然您叫俺一声大姑,姑且俺相信你,俺也就不瞒您说了,这不,这个可怜的孩子是刘家留在世上的唯一的根儿了,俺老头子说过,要是领着这个孩子实在是没法过了,就到三里店刘家的宅子里的墙缝里找到一笔钱,够吃一阵子,饿不死才说。”柳老婆子小心说着。
“这笔钱找到了吗?”蔡晟警惕的问。
“俺还真的就去找了,谁知道少的可怜!俺拿来花还不够俺娘儿俩几个月的点灯的油钱,俺都不知道老头子临进去的时候是不是逗俺玩儿!俺说了您可能不相信是说的真话。”柳老婆子又抬起头来,看着蔡晟,有些伤心生气的说。
蔡晟听了,看着柳老婆子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置可否的摇摇头,又看着这个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心软。
“这个孩子叫什么?”蔡晟指着眼前的一个孩子问。
“叫刘仁,哦,不,叫蔡仁,随俺的姓儿,大人的罪,孩子没错,他现在是俺的儿子!”柳老婆子把刘仁一把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唯恐孩子受到惊吓。
“大姑,我想问问他,他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刘德?”蔡晟问。
“没有,俺儿没哥哥,就他自己!”柳老婆子不假思索,断然否认这个面前站着的‘公家人’的说法。
“大姑,我是说他有个哥哥原来在河东干革命,现在是新政府的南下干部,是光荣的事!”蔡晟看到柳老婆子的紧张,知道他们怕被旧家庭旧社会牵连,心有余悸也可理解,赶紧解释着,想让他们放下包袱,解除戒备,以便还要问下去。
“俺说你这位同志咋回事儿,就俺儿子一个,啥子河东河西的哥哥,都死了!”柳老婆子生气的怼着蔡晟,不耐烦的样子。
蔡晟只好笑笑,不便再问下去,便站起来在院子里张望了几处,这个院落确实像外面人说的很大,也很安静。
“大姑,这孩子也不小了,该上学了。回头我让学校的老师过来找他去上学。”蔡晟关切的说,又伸手拉住刘仁的小手,亲切的问,“孩子,你想上学吗?”
刘仁刚开始还很胆颤,不知道这个穿一身制服的人来找他会怎样,当听到可以让他上学,就赶紧使劲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多日不见的笑脸,犹如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期盼着尽快飞出去。
“叔叔,我学过字的,我娘还教过我算术,我要上学的!”刘仁说着,紧紧盯着蔡晟的眼睛。
“好好,让老师考考你,看你该上几年级了。对了,你就听娘的话,报名的时候就叫蔡仁好了。”蔡晟微笑着说着,转过身对柳老婆子说,“大姑,等改天孩子上学啦,让他到所里找我一趟,我和孩子说说话,我和他哥是好战友,让他别有负担,在新社会好好成长。”
“是是是,那实在是感谢您了,这两年俺都是提心吊胆的活着的,今日有您一句话,俺是心里才敞亮一点儿。”柳老婆子这才听明白这个人来的善意,缓过劲来,非常感激的说着。
等蔡晟走了,柳老婆子在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了一线生机的同时,心里还是忐忑不安,这个蔡所长以后还要蔡仁这孩子找他去说话,是不是想从孩子的嘴里套出什么来?
“儿啊,你也不小了,长个心眼啊,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可别瞎说!俺男人还在大狱里,要是政府知道了还没交代的事儿,那可是罪加一等的!对以前家里的任何人,任何事,不知道的,即便是知道的也不要瞎说!言多必失,祸从口出!知道啊,记住了啊!”柳老婆子看着刘仁的眼睛叮嘱着,有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既然这个派出所的领导姓蔡,还是俺娘家的大侄子,今天挑明了,你以后就叫蔡仁,上学就报这个名字!”。
刘仁懂事的点点头,忽闪着一双眼睛问:“娘,等我上学了就叫蔡仁这个新名字了?以后换个活法,把以前的就可以都忘了!是不?”
柳老婆子听了,第一次从这个孩子嘴里心甘情愿的喊她一声娘,让她心里一阵发酸,也是喜悦。望着眼前的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感叹,上天真是不公平,大人的罪孽怎么可以让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承受啊,叫他三番五次的改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姓阴,一会儿姓刘,现在又姓蔡,还要忌讳着一切过去的事情,这该是对孩子幼小的心灵多大的伤害啊!
其实,刘仁自从那次看见他的爹和两个哥哥被枪毙的现场,就一直昏昏沉沉的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知是吓傻了还是魂儿被勾走了,在刘家大院里老老实实的,也不说话。
他会在梦里见到娘,刚开始是娘以前的样子,眉长有神,唇厚娇媚,皮肤白皙细腻,拉着他的手指修长纤细,面带慈祥善良的微笑,可随即看到身后站着爹,顿时露出嫌弃的神情,还心有不甘,转身离开了。爹很是愧疚的望着远去的娘,想要叫住她,可又无能为力,沮丧地把手里的拐杖使劲地杵着地上“咚咚”作响。他们都不说话,任凭眼前的儿子使劲地哭嚎,没有怜悯,没有安慰。
他醒来,满眼的泪水浸湿了枕头,扭过身子却是蔡老婆子正酣睡着,他眼睛直直地望着房梁,家徒四壁,只有一只偷食的老鼠在房梁上吊着的篮筐里伸出头来望着他。
他不敢给这个过去是他家下人的老婆子讲梦里的事儿,他还要等着给他吃饭,假如她再不管养活,那就连那只老鼠都不如,嗟来之食他都不会到哪里找。
柳老婆子每每做完简单粗粮淡饭,就给他讲以后他们母子相依为命,把过去的事情统统给忘了,过好当下,苟且偷生罢了。
直到这次来的这位领导认可了他叫蔡仁,才觉着以前的那个小少爷死了,他现在不过是个院里最普通的男孩罢了。他就像从高空一片浮云上被风吹到了尘埃里,还来不及悲怆不已的哀嚎,已是隐入尘烟,自生自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