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刘家大院里唐民的媳妇司丽娟已是挺着个大肚子在院里来回晃荡，平日里唐民更是照顾有加，夸张的娇惯着他媳妇，唐老婆子看在眼里，喜形于色，
“娟儿，小心点儿，娘给你找个凳子在院里歇会儿，别累着了，省得三儿回来埋怨俺没照顾好你！”唐老婆子说着，还故意放大了嗓音儿。
“没事儿，娘，俺不用那么娇贵的。”司丽娟挺着的肚子，感觉好像不是累赘，恰恰是证明自己在这个家，甚至于这个院的地位提升了。
钱妍出嫁到霍大厂长家，虽然是新社会了，可那霍家里的条件摆在那里的，明摆着就是做了少奶奶的。时常回来的她，到了院里变着花样穿戴，显示自己的阔气，后来来的少了，说是在婆家保胎，更是娇养的出格。
柳老婆子看在眼里，再看自己的儿媳妇白雪，肚子一直平平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心里那个急啊，可又使不上劲儿。她渐渐隐隐的知道了儿子的毛病，也知道了儿媳妇的辛苦和良苦用心，没法埋怨谁。她那段时间无处发泄，看谁都不顺眼，就倚老卖老，说说这个不是，骂骂那个不对。院里就她年岁大了，能忍的不吭声了，不想理她的，干脆跑到蔡仁的面前，悄悄的问：“蔡仁啊，赶紧努力啊，你当了爹，这个院里就太平了！”蔡仁就胡乱的打不着那人，气的喊白雪快过来，把二道门关了。白雪跑过去，也不和人生气，只是笑笑，让人家走算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好像还是太平的，舒心的。尽管这时家家都缺粮少米的，清苦的生活还是可以维持下去。没过两年，唐民的儿子唐小星都在院里会爬蚱了，眼看着歪歪扭扭会走了。其他几个和蔡仁年岁不相上下的大孩子也都陆续娶妻出嫁，院里更热闹了，显得后院更冷清了。那个住在里院的汪家媳妇不知为了什么，总觉着在里院住着不舒服，一直和男人吵着闹着要搬家，不愿再在这里住下去，后来真的搬走了。
政府的人工作很多很忙，也许没顾得上这个小事情，也没再安排新的人家进来，刘家大院的里院就全都是蔡仁一家的了。前院的有孩子多的人家住不下了，就小心翼翼的跟柳老婆子商量能否暂时借住汪家的留下的房子。
柳老婆子就阴阳怪气的说：“那是人家的房子，俺老婆子可不敢做主。再说了这二道门干啥用的？早成了俩院，你前院的人到后院借住，钥匙咋个配？”
她这要噎死人的话，气的那张口借住的人红着脸回到前院，一个劲儿的骂：“可该你家蔡仁生不出儿子，谁叫你叫‘菜人’！笨蛋！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坏吧，你家的人把事做绝了，会遭报应的！ 这本来就是一句气话，说归说，可是，这不，说着说着，蔡仁家的“报应”就真的来了。
前几年的几个运动还没完，今年县里又下了一个通知，要“五类”分子上街劳动改造，清理城里下水道啊，打扫街道卫生啊，反正有啥脏活累活都要这帮人去干。
柳老婆子没想到，蔡仁就被列入到这群人里边，属于受管制的人，政府里来人通知蔡仁去街道委报到。她想找人帮帮，也没找到那个派出所的蔡所长。她想找人解释解释这孩子的身份，可谁敢多嘴，唯恐粘上什么晦气。无奈，到最后蔡仁只好跟着去了几次，因为是瞎子，别说干活儿，还得有人照顾，反而成了清扫队的累赘。
“馨儿，我在清洁队干不下去了，他们都嫌弃我，镇里的人还欺负我看不见东西，要我在仓库当看门狗！”蔡仁回到家，垂头丧气的，还有些屈辱的说。
“要不俺去吧？反正都是干那些脏活累活，俺不怕。”白雪心疼地扶住有些疲惫的蔡仁说。
没几天，听说他有媳妇，还愿意替他干活，街道干部正发愁这个废物没法弄哪儿，就说让媳妇顶替他也行。白雪也不说什么，也不怕干累活，就去了。她替蔡仁到了清扫队，到了街道上干活时，和一群老弱病残的人在一起，自是犹如鹤立鸡群。尽管柳老婆子还一再嘱咐馨儿干活小心谨慎，尽量出门的时候把自己打扮的土气粗俗，可瑕不掩瑜，哪里就让身子外的穿戴遮盖住白雪的美貌，一笑一颦尽显脱俗。
白雪接连出来干了几次工，就引起了镇上的一个干部的注意。他是专管这项工作的副镇长，叫谢富成，一个外地人在解放东郡府县城时立过功，左手上缺了两根指头的人。
有一次，白雪他们马上就要收工了，街道干部说一会儿上级领导要来讲话，指导工作，要他们站好队等着。这个上级领导就是谢副镇长，他来到队伍前，找了个街上的台阶，一个箭步跳上去，显着身体健硕灵巧。他脸上没有笑容，头发是那种一丝不乱的背头，披着一件中山装，让人看着就有一种自来的官威。
“我告诉你们，老老实实改造，认真干活，重新做人，谁干的好，就可以尽快脱帽，成为人民的一分子，我是负责向上级呈报干的好，表现突出的人的。这里我说了算！”谢副镇长严肃的讲着话。
谢副镇长讲话完，就跳下台阶，走近这几个人面前，挨个看清他们的脸。等到了白雪的面前，他停顿了一下，“你叫啥？为什么围个毛巾，把脸遮住？”
白雪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并不慌张，而且她没有“黑五类”那种人的低下心里，所以，即便“领导”检查工作，她只是当平常事。
“俺叫白雪，替俺男人呢。这个毛巾啊，俺婆婆说显着俺年岁大，不被人注意，怕瞧不起。”白雪不卑不亢的说。
白雪这一说，倒把谢副镇长逗乐了，心里还好笑，看着不大啊，小媳妇哪有把自己打扮丑的？一定是婆婆怕外面的欺负她，故意这样说的，她还信了。
这个小媳妇够单纯老实，嘿嘿，谢副镇长心里乐着，脸上露出一丝的坏坏的笑。自从看到城南街上“黑五类”队伍里有个女人，他到这个街道检查工作的次数多了，而且总是有意无意的交待街道干部照顾白雪，嘴里和善的说，毕竟是个妇女嘛，单薄的身子干不了重活，阶级斗争不能忘，该照顾的人还是要照顾的。
直到有一天快下工了，街道干部叫住白雪，让其他人都走光了，才神秘的问白雪：“白雪，你认识谢副镇长多少天了？”
“俺不记得了，人家是当官的，俺认不认识有啥用？”白雪不情愿的说。
“你觉着这里干活累吗？”街道干部瞅着白雪的眼睛问。
“啥意思啊？累不累不都得干。俺不干，谁替俺干不成？”白雪不耐烦的反问，“没事儿俺下工了，都饿了！”
“愿不愿意到镇上去干活？打扫办公室，烧个开水，风刮不着，雨淋不了，那可是和机关一样，上班啊。”街道干部压低了声音问，还有些羡慕的样子。
“那敢情好啊，好活咋轮着俺这种人？”白雪没当回事儿，还撇撇嘴，讥笑了街道干部一眼。
“我说的是真的，谢副镇长叮嘱我专门问你愿不愿意！他可等着听回音儿呢。”街道干部一副认真的样子问。
白雪看到街道干部一本正经的在问她，她反而拿不定主意了。她这出来干活，是替自己的男人蔡仁劳动改造的，现在要她到镇上上班，不知道蔡仁是啥想法。
“是吗？让俺想想。等回家俺再给家里人商量商量再说。”白雪迟疑着，心里嘀咕，这等好事儿能落在俺的头上？
回到家，白雪把要到镇上上班的事儿说了，柳老婆子一听就一脸的猜忌，摇着头不同意。
“咱家人啥成分？到镇上上班？还办公室？谁发慈心了？不沾亲带故的，好事儿单单掉到你头上？”柳老婆子诧异的说。她心里明镜似的，明白他们这家人已是掉到社会最底层的人了，不相信有好事眷顾来。
“娘，我觉得馨儿应该去，也许人家看中她年轻勤快，干活麻利。再说了，她不用再和一帮被改造的人一起干活了，被人瞧不起，也是好事啊。”蔡仁反而关切的说。他知道，毕竟白雪是替自己遭罪受苦，听说能使白雪减轻劳累，就赶紧找着理由劝说娘同意。
“反正俺感觉不是啥好事！”柳老婆子见儿子同意，就不再阻拦了，只是心事重重的走开了。
白雪要到镇上“上班”了，这在刘家大院里马上就成了一个新闻。
“柳大娘，恭喜啊！听说你家媳妇要到镇上去上班了？哎呦，挣工资了，多好！”钱家媳妇在二道门前，看到柳老婆子从外面走回来，很是羡慕的说。
“有啥恭喜的？啥上班啊，就是给人家打扫卫生的，谁知道能干多长时间？”柳老婆子不耐烦的说，还像躲着这个话题似的，扯开话题，“你家娴娴快生了吧？”
“唉，谁知道咋弄的，他霍家都没那个要孩子的命，掉了！”钱家媳妇沮丧的摆摆手，不愿说下去。
“掉了？哎呦，可惜了！让你家妮子受罪了！”柳老婆子听了，嘴上这样同情的说，心里却想要笑了。唐家的孩子都会跑了，钱妍要再生了，岂不让柳老婆子这个老脸架不住？好在老天让她不至于孤单，也给别人做点难，好顾忌她的老脸。
“是啊，这你家的媳妇馨儿咋也没动静？蔡仁那样，就放心让媳妇上班去挣钱了？可别让媳妇心野了哦。”钱家媳妇说着，还偷偷瞄了柳老婆子一眼，那意思是告诉柳老婆子，她这是关心的善意的提醒。
“他钱嫂，你这是咋说话啊？俺儿子咋了？不就是眼睛看不见嘛，俺媳妇咋了？媳妇对她男人好着呢额，要不能替她男人扛事儿？是俺儿子心疼媳妇才答应她去镇上上班，干点儿轻活！不像你家妮子，嫁个好过人家，享福去了！俺家人就是命苦！”柳老婆子用眼睛瞪着钱家媳妇，指点着，不依不饶的说。
“是是，柳大娘，算俺多嘴，俺没说什么，蔡仁是个好孩子，他媳妇能干着呢！”钱家媳妇没想到这恭维的话，反而招来一顿奚落，就躲避着要迎上来柳老婆子的手指头，赶紧后退了几步，急转身走了。
一直躲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热闹的唐老婆子，见钱家媳妇走到她家窗台前了，用手在里面敲打着新换上的玻璃窗户，见钱家媳妇停下来，赶紧摆着手让她进来。
“唐婶，咋地了？找俺有事儿？”钱家媳妇掀开门帘进了唐家就涨红着脸问，“你瞧这老婆子，俺好心问她吧，倒怼俺的不是！”
“俺都看见了！你就不该关心她家的事儿，她好赖话听不出来！他钱嫂，你可别怪俺没提醒你啊，等着吧，这小媳妇魂儿大着呢，指不定弄出来什么幺蛾子呢！”唐老婆子翻着白眼说，嘴都撇一边儿了。
“俺是觉着蔡仁这孩子可怜，媳妇又长得好看，提醒她一句吧，谁知道把俺当成驴肝肺了！您说气人不？”钱家媳妇的气儿还没喘息平，愤愤的说。
“这柳老婆子啊，就是不能看见谁家孩子好了，替她儿子报不平！好不容易轮着儿媳妇有个好事儿，上班了，还不气儿盛点儿！听说是有人关照过的......”唐老婆子阴阳怪气的说。
“唉，也是啊，虎落平川，家败了，不就是任人摆布嘛，还是平安点儿好！”钱家媳妇说着，思想就开小差了，想到了三妮子娴娴婆家，富裕家庭最怕落败了。
白雪要到镇上去干活了，她觉着到机关里了，平日看着人家吃公饷的人都是那种打扮，怎么着也得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利利索索的样子。
她出了大院，走在大街上，感到精气神格外的好，好像街上的行人也知道她要到镇上上班了，觉着时不时的有人对她投来羡慕的眼光。
这东郡县城关镇在城北，白雪在向阳街住，需要走大半个城才能到镇上。平时，像她这种平头百姓是没有机会到镇上去的，镇政府的门朝哪开还弄不清呢。
白雪就知道个方向，就一路打听着，总算找到了镇政府的的大门，刚要进，就被看门的老头给拦下了。
“找谁？”那老头蛮横地问。
“大爷，俺是城南街的，街道干部让俺到镇上找谢镇长，说安排俺在这儿上班。”白雪赶紧满脸堆起笑脸，认真的说。
“上班？没听说啊？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看门老头挺负责，就到里边去找人问去了。
一会儿，谢副镇长兴奋的就跟着老头出来了，看见是白雪，马上加快了步子，高兴的迎了出来。
“欢迎啊，白雪同志，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报到了。”谢镇长伸出手要握白雪的手的意思。
这是机关同志之间的礼貌，她白雪没有过这种待遇，不知所措的也算抬了抬手，谢镇长就顺势拉住了，用力的握着，很是高兴。
“老郭头，介绍一下，她叫白雪，是我的一个远房妹子，安排到咱镇里打扫卫生的，你以后得照顾着点啊！”谢副镇长一手拉着白雪，一面向看门的郭老头说着。
“好啊好啊，原来是您的亲戚啊，放心吧，谢镇长！”看门的老郭头赶紧满脸堆笑着，点头哈腰的奉承着。
直到这时，白雪才趁势从谢副镇长的大手里抽出小手来。她心里想，俺啥时候成了镇长的亲戚啊？还远房妹子，俺咋突然有了个当官儿的哥哥？
她随着谢副镇长往里边走，碰见人，谢副镇长还向人打招呼：“我妹妹，以后在咱镇上干活的。”
白雪一边跟在谢副镇长身后走着，看着人们都笑脸迎着，就一脸的懵懂，机械的点着头，心里还转不过弯来。这只一会儿功夫，谢副镇长介绍自己就把“远房”二字都省略了，直接把自己变成了他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