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郡府的战事越来越紧张,攻防的炮火连日不断,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原来河东区已经解放了东郡府城。
在这世道不明朗的状况下,刘光耀带着小儿子刘仁在三里店家里躲了起来,柳掌柜去告诉他官府这些日子没找他们刘家的事儿,使他长出一口气来,然后坐到了小院的葡萄藤架下的石凳上,若有所思,一副惆怅的样子。
“柳掌柜,你买些酒菜,看这儿的黄半仙在不在,我也多日不见外人了,请他来叙叙话。”刘光耀说。
“行。不过,他好说一些云山雾罩的话,老爷可别当真,听听来解闷还行。”柳掌柜说着,看着刘光耀的脸色。
他心里实在不愿让这个黄半仙再见到刘老爷,他知道的老爷家的秘密太多了,后悔自己给他讲的太多,唯恐他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让老爷责怪下来。再说了,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让个半仙胡说八道,把刘老爷惹毛了,不定会有什么闪失的,让他忐忑不安。
晚上了,柳掌柜领着黄半仙过来了,进了院门,看到葡萄藤下石桌上专门摆了几个小菜,刘光耀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抽着烟袋,闷闷不乐的样子,见到黄半仙进来也只是点点头。
“刘老爷安好!黄某多日不见老爷了,请问您有何吩咐?”黄半仙客气的说着,走到石凳前面站着,没敢立刻坐下。
“坐坐,黄先生,不是外人,请坐。”刘光耀听见黄半仙说话,这才抬起头,露出一丝笑意,示意着让他们坐下。
黄半仙看了柳掌柜一眼,眼神里似乎在征求什么,或者是忌讳什么,不敢马上坐下。
“黄先生,咱是个明白人,老爷让你来就是闲来解解闷,陪着说会话,也不用忌讳你说什么,是吧?”柳掌柜说着,把最后问“是吧”加重了口气,似乎在提醒黄半仙他们之间达成的什么默契。
“柳掌柜你去忙吧,我和黄先生说会儿话。”刘光耀听出柳掌柜的画外音的意思,也是想单独询问这个“半仙”一些不易让更多人知道的私密话,就支开了柳掌柜,并示意黄半仙坐下。
黄半仙是谁?当年的义和拳教头,现在是一个说书的先生,顺带着会些占卜,看风水。察言观色是他的强项,从走进这个小院看见刘光耀的样子,也就猜出来让他来的意图八九不离十,只是碍于这个柳掌柜和自己之间的芥蒂,又听出来姓柳的故意敲打自己,自是有所顾忌。
黄半仙见柳掌柜被成老板借故支走了,一下子从诚惶诚恐变得随意起来,坐到了石桌子的另一面,对着刘光耀拱拱手。
“刘老板,鄙人相家不才,有幸受邀和您在这里把酒言欢,共叙桑麻,还望指教。”黄半仙故意嘴里拽了些词语,显示自己对刘光耀的尊敬,然后说完还抬起头来看着愁眉苦脸的刘光耀,眉宇间笑笑,“刘老爷有什么心事解不开,说来听听。”
“唉,先生见笑了,只是邀来闲聊一番。来,咱们先干一杯!”刘光耀说着把酒杯一仰脖喝干了,似乎是憋闷了许久,用酒来麻醉和释怀。他放下酒杯,用诚恳的眼神望着黄半仙。
“你我都是经历的许多的事儿了人,这些年城头易帜见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不过,这次我感觉有些特别,心里总觉着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请您来,就是给我卜卦一下,我能过得了这关不?”刘光耀说着,用迷离的眼神从黄半仙的脸上扫过,停留在那棵玉兰树上已经枯萎的枝头。
“刘老爷,我这半瓶子醋,不敢胡说八道啊!”黄半仙故意胆怯的说,把手里的酒杯慢慢放下,搓搓双手,犹豫着。
“但说无妨,都这时候了,我也不计较什么凶吉了,能熬过了这一关再说。”刘光耀说着,又看到刘仁从屋里出来了,很是怜惜的拉过来小儿子,“,您看,我这儿子还小,又没了亲娘,万一有个闪失,我这当爹的不放心啊。”
黄半仙抬眼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刘仁,一下子没认出来是谁。和小阴童这一年的分别,他绝没想到眼前的纨绔弟子是那个灵秀乖巧的孩子。
他听着刘光耀这样沮丧的说话,就知道他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再看到刘仁,既可怜又可惜,也是一下子起了恻隐之心。
“刘老爷,恕我不吉之语,您既然让我直说,可能说话不好听。”黄半仙说,看着刘光耀的反应。
“先生尽管说真话,我不忌讳什么。”刘光耀摆摆手,用眼神示意黄半仙说下去。
“凡人贵贱穷通,荣枯寿夭,总定在八字里面,这八个字,是将生末生的时节,天公老子御笔亲除的,莫说改移不得,就要添一点,减一画,也不能够,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黄半仙似乎在说开场,用一只眼睛看了刘光耀一眼,还是等着他的反应。刘光耀点点头,表示默许,没说话。
“刘老爷,您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江湖上说,出来混是要还的,只是迟早的事儿。听说在城墙上插得红旗这次成事了,他们马上就要在北平建立新政权了。其实,这么多年的战乱,国家还像个啥样子?你没听见,听他们在大街上宣传,匣子里广播,那意思是为了医治战争创伤,要重建家园,恢复国民经济,以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还要对过去烟毒和妓院之类的风化场造成的祸害,严重地影响国民经济的恢复和社会的稳定的事儿下决心整治了。”黄半仙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刘光耀的脸上有什么变化,却发现他面无表情,还在听他讲下去,让他没想到。
“刘老板,您说,您刘家商号的买卖这么多年了,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过去是你在打天下,建基业,受人尊敬,可自从您隐居后,让你的儿子出来打理,您家的买卖有几样是干净的好名声?不愧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说,这次新政权要彻底整治社会上的不良现象,你家可能会是遇到了‘大坎儿’!至于说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那都是书上的写的而已,就看您会怎么处理了。”黄半仙说完,忐忑不安的又看了刘光耀一眼。他作为一个说书的人,说出这样连讽带刺的话,不给刘光耀这样一个在东郡府有名的大乡绅留情面,连自己说完都觉着话有些重了。
刘光耀把黄半仙的话完全听进去了,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那杆长长的烟袋锅就生生停在那里,呆呆的,眼睛有些迷茫,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
不过,他刘光耀毕竟也是闯荡江湖过来了,在外人面前是不漏真相的,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装着把铜烟袋嘴放到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一股烟,还故意做出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黄先生,我都活了七十年了,感觉都是土埋都到脖子的人了,这些年做的‘恶事儿’也不少,遭天谴的早晚会来。只是我觉着对不起这个小儿子,他娘也被我逼走了,他到了我身边也过了不长的‘好日子’,这次要是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太亏欠他了。”刘光耀说着还有些心疼和忏悔,拉过来刘仁,慈祥地端详着,“儿啊,爹对不起你娘啊,要是爹遭遇不测了,你就先到黄先生这儿躲躲,以后有机会了找找你娘在哪儿。”
黄半仙也是没想到刘光耀会说出这样悲切的话来,看到他拉着儿子的一瞬间,还掉下来几滴老泪,心里不禁感叹,这个号称“豪财主”的刘老爷,难道预感到自己的不祥之兆了?
“刘老爷,您说,江湖上,人对过去的罪恶的掩盖能像洗扑克牌一样,变个组合方式,重洗而已吗?假如人的生命是一手同花顺,一洗可什么都没有了啊。”黄半仙意味深长地说。
“唉,世事难料,我这一辈子都是听天由命过来了。只可惜那时是我一个人,可现在是一大家子人啊!”刘光耀有些伤感,过去胖墩墩的身子也瘦削了不少,脸上那一对眉毛蹙成了对勾。
“黄先生,您是干这行的,懂得风水禅意,您看我把这个传给这小儿子,能不能祈福他一生平安无事?”刘光耀突然说着从刘仁那个绸缎上衣领口处拿出一块东西,递给黄半仙。
黄半仙接过那个东西一看,大吃一惊,张着嘴很久还没合住,抬头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刘光耀。
“刘老爷,您这是无价之宝啊!”黄半仙把那块玉佩拿在手里把玩着,不失恭敬的说。
这是一快并不大的玉件,应该是达官贵人常常配置的那种饰物,可再仔细对这块玉佩定睛一看,便觉着不同寻常了。黄半仙知道,“良玉不琢”,这块无事玉牌,也叫无饰玉牌,“事”与“饰”同音,玉器界常将不做过多雕饰的玉牌或玉雕物件取名“无事牌”,而中国人又常常觉得无事便是福,延伸出去,就有了平安无事牌,以祈望平平安安,万事如意。人们通过佩戴无字牌来保佑一生无灾无痛,健健康康。正所谓“大音无声,大象无形,大道无名”,一个朴实无华,不流于形式的小玉饰,其自身的独特的美和含义体现了中华玉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给人带来的难以言传的瑞兴祥和。
“哦?黄先生见过?”刘光耀看着黄半仙那种惊叹而识货的样子很是感兴趣,就随口问了一句。
“岂止是见过简单了事,书里说这块无饰玉牌大可有故事!民国初期,当年在咱们这儿的河东委粟里村有一件大事轰动一时的,说在新朝皇帝王莽的故里刨出一个古墓,里面有一块无饰玉牌最值钱,后来不知到了哪里,让文物所找的好辛苦也没找到!”黄半仙说着还激动的看着那块玉牌,抚摸着爱不释手。
“怎么还牵涉到新朝皇帝王莽来着?不就是一块玉佩吗?”刘光耀也是第一次听说似的,拿过来上下前后仔细看着,和世面上卖的玉件没什么区别。
“刘老爷,新朝皇帝王莽,知道吗?是咱东郡府的,就出生在河东,历史上那是个大人物!”黄半仙说着,看了刘光耀一眼,还以为他不知道这件事儿。
“我听爹讲过,爹的老家沙窝村,就是王莽的故里。爹说是王莽的多少代嫡孙?”刘仁听见了,忙着插话认真地说。
“哦?呵呵,敢这样说?刘老爷够大胆的!”黄半仙不由得笑起来,抬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刘光耀真是财大气粗什么都敢想!
“呃呃,黄先生见笑,逗小孩子玩儿的,别当真啊!”刘光耀不由得尴尬的干笑笑,遮掩着自己的窘迫。
“刘老爷既然对王莽崇拜,也是有志向的人!不过,要说这块无事牌,我想给给你爷儿俩讲个故事,不知是否愿意听听?”黄半仙说着还故意卖了个关子。
“黄先生但说无妨,请讲。”王承天也是虔诚的听着,在儿子面前不再造次。
“我说段历史,西汉末年,王莽由代子婴摄政的“假皇帝”变成了真皇帝,建立了他的王家“新”朝,但由于平帝和子婴年纪都很小,不能亲自执政,玉玺就一直由王太后掌管着。这个王太后王政君是王莽的亲姑姑,可是东郡府出生的人,厉害的很!她看着王莽做了真皇帝,刘家天下变成了他王家的“新”天下,后悔不及。当初她让王莽总摄朝政,不过是为了维护岌岌可危的大汉朝廷,而根本不想让王莽取代汉朝当皇帝。而且如今不但不知报恩,还要趁着汉家只有寡妇孤儿,要夺取天下那颗传国玉玺!哪里想到,王莽做了皇帝,认为那颗传国玉玺就应该变为行使皇帝权力的象征,由他掌管,而不应该仍然放在汉家太后的手中,于是王莽向姑母索取玉玺。遭到王太后的拒绝,怒斥王莽,既然有金柜符命做新皇帝,为什么不自己刻制玉玺,要汉家这个亡国的不祥之物干什么?我是汉家的一个老寡妇,快八十岁的人了,不知哪一天就会死去,我要带着这颗玉玺到地下去,把它送给汉家皇帝。王莽听不进去,执意要留下这颗玉玺。后来,王太后想通了,思前想后,禁不住又泪如雨下。大汉大厦已倾,汉朝已亡,留着这颗玉玺又有什么用处?带着它去见先帝,又怎么向先帝交待?自已百年之后,王莽能让自己带着这颗玉玺走吗?想到此,王太后举起玉玺,猛地摔在了地上。当这个玉玺送到王莽手中时,看着残破的玉玺,不胜惋叹,但也不便发作,免得传扬开去,给人以“不吉”的感觉,于是悄悄找个工匠,另用黄金进行镶补,这大概就是‘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出典吧。”黄半仙像说书一样,一口气讲到这里,停顿下来,看着刘光耀爷儿俩,心情有些怅然若失。
“黄先生,我想知道这颗传世玉玺对王莽新朝有帮助吗?是不是对他的基业保佑的更好了?”刘光耀听得入迷,随口问了一句。
“唉,历史不是演戏!还是王太后说得不错,汉家玉玺是个亡国不祥之物。王莽拿到这颗玉玺以后,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太平日子,他的新朝仅仅支撑了十五年!他临死前逃到平台,那颗玉玺他都没有忘记随身佩带着,结果还是被人杀死了。从此这块玉玺也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此后,被这亡国不祥之物害死的人还多着呢!那都是后话了。”黄半仙也是叹息着,似乎也沉浸在故事里,“其实家国一样,刘老爷,你给儿子的这块无饰牌就像当年汉朝的这颗玉玺一样的珍贵,只不过大小无法可比罢了!您能说它是好是坏吗?”
“呵呵,黄先生过奖了,其实,这块玉佩不过是在天津卫的时候我在一个典当行得来的,哪能和王莽皇帝的玉玺可比?”刘光耀听着,摇摇头,看着那块玉佩好像是个不吉之物,又感觉疑惑不解。
“刘老爷,我讲的只是历史罢了,没那么可怕啊!这块无事牌只是当做一个护身符而已,那是爹对儿子的祈愿,保佑平安无事!”黄半仙说着,权当是劝诫吧,也是不忍心给他们爷儿俩添堵。
坐在一旁的刘仁听不懂爹和这位他心里敬重的黄先生在说什么,还以为爹请说书先生来家里是想听段儿“书”呢,也好打发这漫长的夜景下的寂寞生活。看着他们对石桌子上的酒也只开始喝了几口就放下来,再没动一动,好像忘了是在喝酒这回事儿。
刘光耀在三里店听了黄半仙的告诫,就像领悟到什么,也预感到什么,让柳掌柜回去,警告两个儿子,停止刘家一切买卖,全家老少龟缩在逸园的家里,静观其变,再择机行事。
他还不放心,在夜里从三里店家里悄悄出来,穿着便装,装着是一位闲来散步的老头,走到东城外城墙下,看着那护城河里清清的水,静静地流淌着,月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很是安静祥和。
他坐在护城河一块石头上,恍惚着自己远离尘嚣,享受着难得的宁静的时刻。城墙四外由一致的漆黑,往远处看,渐渐能分出深浅,虽然还辨不出颜色,可是三里店村已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状。抬眼望着天空,星星渐稀,天上罩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灰气,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许多去,有点人说的秋高气爽的感觉,可在他感觉到的却好似自己被罩在一个不透风的无形的笼子里,让他呼吸不畅,压抑的很,甚至于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哪里会想到,东郡府城墙外那看似平静的护城河水,竟然在城里逸园卷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