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东郡县的人们本来等着开春了该是有个希望，哪里想到，这一年东郡城里人没地没活干，更别说地里庄稼收成差，什么都涨价，一下子让人们感到了生活紧张的氛围。城外尽管有了春天的气息，枯了一冬天的柳树枝上的鳞苞已显着变淡绿了。城里却即便是有了春风到来，先从秽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气味，把鸡毛蒜皮与碎纸吹到墙角，打着小小的旋风飘起来。
在刘家大院这个大杂院里，春的气息并没先到那棵老枣树枝头上，却让那几个女人，感觉着天气一天天变暖，在屋里憋闷一冬天了，开始出来晒晒暖，顺便把孩子们赶到院中去玩玩，显着她们照看孩子也算没闲着。那些小孩子们也许冬天太冷了，没多少衣服可以御寒，好不容易盼来了春天，才敢扯着张破纸当风筝，随意的在院中跑，至于小黑手儿冻得裂开几道口子仿佛也不疼了。
自从蔡仁“离家出走”，拜师学什么算命，柳老婆子是从心里感到无比的悲哀，尤其她听见院里的人嘀嘀咕咕，风言风语里听出来一二，但她不愿承认。瞎了眼睛的儿子去学算命了，让她这个心气儿高傲的老婆子，在这个院里就好像矮了半截。还有那个唐民，因为是工厂的工人，有每月的工资收入，整日的在院里晃来晃去，和媳妇司丽娟两口子打情骂俏，生出的儿子都会说流利的话了，在院子里高声叫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蹦蹦跳跳。柳老婆子每每瞧见了，就气的牙根疼，又不便骂人家什么，在屋里就数落儿媳妇白雪这也不是那也不对，
“你也不去找个长活干，这日子仅靠你给人家酱菜厂剥个蒜，要么纳个鞋底，要么拉个煤球，断断续续打个短工，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瞧你给孩子养的，到现在都四岁了，话还说不利索，咋跟人骂架啊？”柳老婆子进到儿子的屋里，嘴里嘟囔着，就是让在炕上半躺着的白雪听的。每当此时，那个大院的后院里，永远都是柳老婆子的声音在回荡，很少听到白雪抗辩的声音，她好像总是默默的听着婆婆的奚落，只是低头干自己的活，或者在孩子面前忍受着。
这年景被自然灾害闹得东郡全城也是人心惶惶，物价飞涨不说，关键是缺衣少粮，有钱也找不到买东西的地方。蔡仁家里也如其他城里的人家一样，没有地没有收成，就指着白雪一个人在外干个零活，只是能糊口饭吃，生活入不敷出，锅也揭不开了。白雪怎么会感觉不到，有时实在是忍耐不住了，想到镇里找找谢副镇长，可鼓起勇气到了镇上，看门的老郭头一脸的嫌弃，还阴阳怪气的说着风凉话。
“小白啊，你哥哥人家谢副镇长早升迁了，你不知道？说他调到县里那个部门当局长了，俺也没想着攀高枝儿。可你就不一样了啊，你是他的妹妹，怎么着也得捎带着给你找个好工作，那还不是他局长的一句话？你没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老话？何况你是他最喜欢的老妹子！”老郭头说着，拿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白雪的脸有什么变化。
白雪听了，简直是被人扒光了衣服，光天化日之下任人羞辱！她强忍着在眼圈里打转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转身走了。在大街上她无奈的东张西望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或者是饿的浮肿的人，谁能借给一些粮食，可以让她不至于空手而归，家里的老人孩子还饿着肚子，没米下锅吃上饭呢。她自己都饿的肚肠叽里咕噜叫时，觉着没脸回家见婆婆，就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过顺城街，拐弯出了南城门，至于自己为什么走到了南城门外，连她脑子里都说不清，恐怕是鬼使神差，不由自主吧。亦或是不愿早早地回到那个家去，省得听婆婆叨叨絮絮，家里没吃的，都是她的不是。
哪想到，她这一走出南城门，竟会给自己惹来难以磨灭的耻辱，就像生活轨道转了个弯，走进了充满荆棘的毛草地，到处是陷阱，陷进去只死没活！假如生活能回头看，打死她也不会走到城南去，饿死也不吃蹉来之食！她被迷之惑深深刺疼了才知道社会的丑恶就在不知不觉中！
白雪出了南城门没走多远，青石板路西沿上有个果子铺，早晨卖果子豆沫的何掌柜，正好抬头看到了，就停下活，叫住了她。
“你是瞎子媳妇吧？饿了？来来，拿几个去。”何掌柜向白雪摆着手喊。
白雪本是有气无力的漫无目的的走过了南城门，还没从城门洞的暗色背影里适应，就一下子迎着光线站在了南城外，感觉一片陌生地，却听见了有人喊着自己，唯恐是他认错人了。她抬头看着果子铺这个掌柜，长得五大三粗，肥头大耳，一身松肉，却长了一对小眼睛，要是张嘴说话，再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线，很是自来的喜感，招人不讨厌，在这个都觉着缺粮少吃的萧条年月的当下，他实在是另类，仿佛他每天吃着肉，喝香的吃辣的，逍遥自在。从他的色眯眯的小眼神里明目张胆的对过往的女人挑逗着，周围的食客也许习惯了他的轻浮做派，尤其都看见了从城门洞走出来白雪，让所有人眼睛为之一亮，听见何掌柜故意拦下这个长得好看的女人，正求之不得呢。
何掌柜见白雪停了下来，赶紧从果子摊后面跑出来，边用围裙擦拭着两只油手，边到了她的面前，看见白雪眼睛里有警惕和疑惑的意思，便笑眯眯的说起来：“你看，我手上都是油，也不好拉住你。我姓何，我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好心的想接济你一下。”何掌柜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却分明是在阻拦她。
“俺与你不沾亲带故的，干嘛用你接济俺？”白雪警惕的躲避着。
“嘻嘻，我认识你，你不是从前那个小时候的‘观音仙儿’？当年我可是从你身上得到过宝贝啊。没想到几年不见，出落的成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成了瞎子的媳妇？今日见到，你说咱有缘不？就凭这，要你吃几个果子不多吧？”何掌柜此时变得一脸的猥琐，眼睛就没离开过白雪的脸和胸前。
那果子摊前有人催促着要炸果子了，何掌柜就一脸的不耐烦，可眼睛就没离开白雪的眼睛，却喜悦的大声说着：“等会儿！没见我正和亲戚说话吗？没眼力见的东西，少不了你的！你等会啊，我给你拿果子去啊！”何掌柜说完，就急急忙忙跑回果子摊，还回头看看白雪，生怕她走了。
“你这卖果子的，得有个先来后到啊，怎么全拿走了？”那个买果子的人眼看着何掌柜把已炸好的果子全包在了一起，麻利的用个纸线绳三下五除二扎好啦，提溜着又跑都白雪的面前。
“给，今天就这些了，你全拿去，改天再来啊！”何掌柜说完，不由分说就塞到了白雪的手上。
“俺不能白要啊？等俺有钱了还你。”白雪在大街上和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拉拉扯扯，也是太难为情，接过来不知所措的说着。
“好好，就当我赊给你的，不还也行！快走吧，孩子饿了。”胖何掌柜说着赶紧跑回了果子摊。
白雪接过来，提溜着那足足有二斤的油炸果子，心生疑惑，却是惊喜的扭头走回了南城里。她一路闻着油炸的果子香味，一路想着婆婆和孩子能吃上油炸果子的高兴样子。至于对这个炸果子的人热情的接济还没有什么多想，可能是真碰见个热心肠人罢了。到了家，她把手里的油炸果子放到婆婆的桌子上，刚要夸夸自己的能耐，却看到婆婆一脸的懵懂看着她。
“这么多的油炸果子是谁给的？”柳老婆子疑惑的问。
白雪看着婆婆的脸色，没敢大声说话，只是怯怯的说：“娘，俺在街上碰上一个熟人果子摊，人家好心帮忙，赊给咱的。”
“赊的？谁呀？”柳老婆子诧异的问。她从看到儿媳妇提溜着这么多的油果子，没有惊喜，反倒是一脸的猜疑。这年月，谁傻逼会接济穷人？卯吃寅粮，猴年马月会还回去赊出的东西？她是见过世道的老人，无事献殷勤的人非奸即盗！“这果子摊在哪？谁开的？是个男人吧？”柳老婆子声色俱厉的问到。
“过顺城街，出了城南，路西沿上的，俺不知道他姓什么。”白雪有点委屈的小声辩解着。
“你不是说熟人吗？”柳老婆子越发的生气。
“他说认识俺！非要给俺。”白雪说着已经带些哭腔了。
“馨儿啊，你是有男人的女人了，可得注意，别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俺老婆子这么多年不看谁的脸色，即便是再难，咱也是个硬朗，不会去上谁家低三下四！俺也不是那种人，一辈子说话难听，可咱心里也没求人啥。唉，谁叫咱家穷呢！”柳老婆子开始在训斥中夹杂着无奈。
看着婆婆的眼神，听着严厉的斥责，白雪心里是一百个不服气，明明俺是给你们带来吃的，饿不着了，咋地还成罪人了？何况是确有其事，就有那个发贱的人，俺管他想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儿子小宝发现了奶奶桌子上的香喷喷的油炸果子，好像从来就没吃过似的，简直是冲了过来，直接抓起一个张嘴就吃起来了。看着儿子饿的样子，狼吞虎咽，吃的那个香，白雪的委屈减少了不少，只要不饿死，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柳老婆子也是看到这一切，顿觉着人穷志短，只好仰天长叹了一声：“老天啊，俺儿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白雪没有再顾及婆婆的话，她心里想，活下去才是压倒一切的事儿，饿死了，连男人都见不到了，还有什么意义？
又过了几天，鬼使神差，白雪又沿着顺城街走，拐弯出了南城门，远远的看到了何掌柜的果子摊，本想躲开，绕着走过去，可还是被他发现了。
“哎呦，观音妹子，躲着走干嘛？这不，哥哥还专门给妹子留着油炸果子那，想吃就来，哥哥管够！”何掌柜大声说着，离开果子摊，来到白雪的面前。他这次可比上次亲切多了，妹子妹子的叫着，那个甜酥劲儿，让白雪也是无奈，谁叫人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好干笑着，陪着笑脸迎上去。她已经向人打听到那人叫何世魁，因为长得个子不高，有个大肚子，人称外号“胖子何”，是住在城南的人家，在这儿炸果子有些年头了。
“俺路过，不要不要。”白雪看到何掌柜手里拿着很多的油炸果子，一边说着，躲着就要走开。
“别介啊，妹子，我何世魁在街面上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打听打听，咱做起善事，不问东西，劫富济贫！看不得谁受苦受难。何况妹子你，多年不见十分想念！”胖子何一番表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不脸红，还一个劲的凑上前要献殷勤。
白雪哪里经得起连哄带闹，一时辨不出这人是真是假。倒是很受用，反正得到了实惠的同时，她心里那种“观音仙儿”被人宠的感觉又来了。
“观音妹子，你现在在家干什么？”胖子何见白雪接过来果子，知道这女人接受了他的殷勤，便接着关切的问。
“没干什么。俺家男人外出学艺去了，婆婆照看孩子，俺有时在外边打个零工。”白雪老老实实的回答。
“没天理啊！咋就让我观音妹子遭这份罪啊？当年何其一个美丽小女孩，都长成大姑娘了，却要嫁一个瞎子，还整日没吃的！”胖子何悲切怜悯的样子，着实让人感觉他是个慈悲为怀的好人。
白雪听来，心里无辜的泛起一阵波澜，有一种悲切油然而生，瞬间击垮了她。这些天，晚上回到家，白雪自己躺在炕上，想起这些年来的遭遇和一个个不幸，从心里感慨起来。从她小时候跟着爹娘好生快乐的生活着，到爹娘的不幸离世，成为孤儿，然后进入大姨家，寄人篱下，稀里糊涂的就成为人妻。刚感觉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遇见了一个可以心疼人的“好男人”，尽管是个瞎子，可有了做女人的快乐。后来有幸上班了，她碰见了一个所谓的“贵人”，却遭人欺负，没想到很快成为孩子娘。正值青春大好年华的岁数，她大半年没见到自己的男人了，在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啊，缺衣少粮百事哀。寂寞难捱的时候，她就搂着自己的孩子做着不着边际的幻想。天明了，就狠狠的打几下自己的发红的脸，心里骂自己下贱，看不起自己。在家里，每当走出屋子，白雪碰见婆婆那张老是显示猜忌的脸，就赶紧下意识的躲开来，生怕她看出什么不好的蛛丝马迹。这样时间长了，她都感觉自己有时被人看到了好像一丝不挂的，连个遮羞布都抓不来的窘迫。她尤其不敢再照镜子，从那个什么算命先生来家给孩子起名，用一只独眼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她就把家里凡是可反光的照着自己的东西都丢外面了，也说不清为什么，似乎怕什么。今天她漫无目的走到了南城门外，再看眼前这个中年油腻的男人，明显是不怀好意的接近自己，肯定有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她在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当下，无依无靠，也不知道蔡仁跟着他的半仙师父云游到哪个旮旯犄角，没给过家里一毛钱。眼前的这个胖子何，他说跟自己沾亲带故，还一个劲的给接济吃的，作为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女人，她是无法拒绝诱惑的。
“掌柜的，俺不白吃你的果子的，就当是赊你的。俺还要找份活干，家里等着买米下锅呢。等俺家男人回来了，有钱了就还你。”白雪这样说着，有意不接这个男人的话茬。她嘴里说要还，其实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她是说着逞强的话，心里真是没底儿。
“看妹子咋总说见外的话？哥哥我也是有头有面的人！这个年景，有个小门面，果子摊撑着，有个活便钱，撑不死饿不着。现在遇见妹子过苦日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啊。”胖子何说着，然后就在自己的身上找口袋，看能摸出什么来，“诺，这是今早上卖的早点的钱，你先拿去吧，就算当哥的给妹子的私房钱。”
白雪一见胖子何拿出十几张花花绿绿的钱票子，当真要给她钱，还是吓了她一跳。嘴上说着：“不不，这可使不得。”就一边后退着，一边不住的摆手，“拿你的果子还白吃，就说不清了，要是再要你的钱，俺可是有口难辩，婆婆还不骂死俺！”
胖子何见白雪拒绝他，也显着十分为难的样子，手里拿着这些钱左右不是，转念一想，嘴里“嘿嘿”一笑。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是，那这样吧，”胖子何急中生智，胖胖的脸上马上堆成了一朵莲花，皮笑肉不笑的说：“我正好忙时缺个帮手，给拉个风箱烧烧油锅，捞捞果子，给客人盛盛豆沫。你来吧，就当给我打零工，我给你工钱总可以了吧？”
胖子何说完简直是哈哈大笑，拍着巴掌，他为自己突然的聪明智慧而叫好，高兴起来，“哥哥这个办法高吧？即帮助了我观音妹子，又可以让你名正言顺的拿着钱回家!好好，就这么地了！这是先给你发的工钱，明天就可以来啊？！”说完，胖子何就把手里的钱直接亮在了了白雪的眼前，等着她把钱接过去。
白雪还没回过味来，懵懵懂懂的在听胖子何自吹自擂，并且不由分说就说定了，这不知是福是祸的“好事”突然就一下子砸到她头上了，答应不是，不答应更不是，这钱接了真不知道烫不烫手？
“这，好吗？”白雪嘀咕着，两只手不住的搓着。她犹豫，她拿不准主意，她心里这个时候有两个小人在争吵打架。
“拿了吧。”一个小人调皮的说，“不拿白不拿，谁叫他犯贱？”。
“看你怎么和婆婆说的清楚？别拿了吧，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孤男寡女拿着钱推来让去，会让人嚼舌头的。”另一个小人就伸出舌头做个鬼脸，嘲笑着说。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可是救活路的钱啊，管他蝲蛄咋叫？不种庄稼了饿死？以后每个月都能拿到工钱，何乐而不为？”一个小人就呛到。
这个说“何乐而不为”的小人在白雪脑子里占了上风头，管什么做鬼脸的小人说的，白雪拿定了主意。
“好吧，俺先收下，看俺能做成了不？”白雪说着，接过来钱，忙着揣进兜里，低着头对胖子何小声说：“俺明天就来！”说完就头也不抬的走了。
胖子何看着远去的有些害羞的白雪的背影，扭捏着的身子，煞是好看！他一边欣赏着，一边心里开心的偷乐。没想到这个“观音小女人”竟然这么容易就上他的钩了！胖子何不由得得意起来，那油腻的手指头抿着自己的嘴唇，欣赏着自己的鬼伎俩竟然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