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柳老婆子好心“组织”了那次打枣后,蔡仁觉着和院里的孩子们从心里亲近了不少。过去自己那种高高在上的少爷气息没有了,被人踩脚下的无助也没有了,他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一个男孩。尤其让他脸上有些光彩的是,现在似乎大院满院里人们热闹融洽的氛围中,拉近了相互之间的关系,有他的一份“贡献”。
蔡仁自我感觉在院里除了和钱妍好,自认为有那种说不清的暧昧关系,让他挺享受的!尤其一帮小孩子中越来越觉着就和唐家三儿唐民关系最铁了。
蔡仁和唐民认识并友好起来,并不是在院里,而是在学校的四年级的班里,是蔡仁被蔡所长和一位老师带到学校插班到唐民的班里才算真正认识的。
那天,当下了课课间休息的时候,唐民早就迫不及待了,走到蔡仁的课桌前劈头就问:“你就叫蔡仁啊?我叫唐民,我们一个院的,认识我不?”
“认识,好像见过。”蔡仁怯怯的说。他在院里关注过唐家这个三儿的脾气,虽和自己一般儿大,却活泼爱惹事儿,和他不一路。
“柳大娘要打枣那会儿,我在枣树上晃枣儿的时候见过你。你光顾着和钱妍说话了,还偷偷的往她兜里塞枣儿,没好意思和你说上话。”唐民说着,还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挑逗。
蔡仁听到了,顿时觉着心里的小秘密被人看穿了,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赶紧解释着:“我家里还有晒干的枣儿,我,我给你拿出来吃好了。”
“没事啊,以后咱就是同班了,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一会儿咱下学了一起走啊。”唐民热情地说。
蔡仁是个插班生,进教室里一个同学也不认识,没想到竟然有一个是同院的,让他着实感到庆幸,那种刚进学校时的胆怯,茫然的陌生感和无助感,因为冒出这样一个“熟人”而荡然无存。
从此,他俩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一起上学一起下学,成了好朋友。也许是成了同学加朋友,蔡仁就觉着这些年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说知心话的人,尽管小孩子家还不知道心里想的是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外人。
自从解放后,蔡仁这个“被镇压”的坏人的孩子总觉着在人面前低一等,从天上摔下来,还被人碾压在地上,一个幼小的心灵哪里承受得了?可唐民不嫌弃他,还要和他做同学一起上学,让他一下子犹如在黑暗中遇见了一线曙光,要紧紧地抓住不放。
在他们放学回到大院里后,唐民会叫上哥哥来到里院,喊着蔡仁出来玩玻璃球游戏,就是在枣树前的地上挖个坑,然后后退几步画个直线,一人几个玻璃球,以此用手指“弹”出去,看谁的进到坑里的多,谁赢得玻璃球就多。
蔡仁手里的玻璃球还是唐民悄悄给的,也许是他运气好,更是天生的聪慧,心灵手巧,只几个回合,就把其他几个人手里的玻璃球赢了一大把。他趁着别人不注意,就把原来唐民刚才“借”给他的几个玻璃球悄悄的塞到了唐民的裤兜里,唐民默契的莞尔一笑,算是表示了首肯和默默的赞扬。其他几个男孩兜里的玻璃球输的所剩无几了,又看见蔡仁和唐民在交换“胜利果实”,气的咬牙切齿。
“蔡仁,我爹说这个大院原来是你家的,可你爹怎么一解放就被枪毙了?”唐民的大哥,长得一张窝瓜脸,眯缝着眼睛,突然就问了一句这样的话,把几个小伙伴都听的愣住了。
“大哥,瞎说什么?咱爹啥时候说过?”唐民吃惊地瞪着大哥问,一边上前推开大哥,护住蔡仁。
“我,我不知道。我在,我在三里店!”蔡仁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如此犀利的质问会从一个半大小子的口里冒出来,他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口吃着,怯怯的小声回答。
“不对,你就在这儿!我看见了,在东街大院公判的时候,我看见你娘还领着你去看了呢!你吓晕过去哦,还是我救得你!你忘了?”唐民的二哥不失时机的佐证着他大哥的说辞,比他大哥大不了哪儿去的一双眼睛贼不溜秋的瞄着大哥一眼,好像得到了大哥的眼神的赞扬,呶呶嘴,又好像在等着看蔡仁的窘迫出丑的傻样儿。
“干什么?哥哥,咱娘可不喜欢你们挖苦我的同学啊,我告诉娘会骂咱不懂事儿的!”唐民搬出娘来要制止。
“嘿嘿,小三儿,看咱娘会骂谁?走喽,不跟坏人的儿子玩儿了!”唐老大说着,扬扬手,招呼着其他孩子们闹哄的跑开了。
“蔡仁,你别和我哥哥一样啊,他们和你闹着玩儿呢!对,肯定是看你赢得玻璃球多了,他们气不过,故意说的!”唐民看着眼前的蔡仁,小白脸一阵红一阵发黄,浑身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忙着扶住他安慰着。
“给,给他们还过去,我不要他们的!”蔡仁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兜里往外掏玻璃球,都扔到了地上,滚得到处跑。
“哈哈,真生气了?蔡仁,别怕啊,我想个法儿,你敢使吗?保管让他们听咱的,乖乖的缴枪不杀!”唐民看着蔡仁生气的模样儿,也是安慰,也是计上心来。
“他们是你哥哥,你敢‘欺负’比咱大的?”蔡仁没明白唐民在说什么,不知道他这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疑惑的问。
“等着,晚上听我的,我一喊你出来,就跟着我,不管发生什么!”唐民神秘的在蔡仁的耳朵边悄悄的说,说完也不管蔡仁脸上什么表情的变化,疾步走回家了。
到了晚上,柳老婆子做好饭,看着蔡仁心不在焉的吃着饭,沉默不语的想着什么,还以为孩子又想起什么从前的事儿,心事重重的呢,吃过饭就赶紧收拾了,回头关切的问了一句话,把蔡仁问的一愣。
“儿啊,这院里的孩子都是乡下人,和他们玩的时候是不是不适应?慢慢来,慢慢来。”柳老婆子说着,还关切的观察了蔡仁几眼,那意思明显是说,咱富家弟子和乡下穷孩子玩不到一块儿,时代变了,凤凰变成了鸡,要慢慢适应新生活。
蔡仁听着,没明白柳老婆子的意思要说什么,只是他心里感到悲哀中还有一丝的希望,毕竟自己活着,还可以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们做游戏。
蔡仁吃过晚饭,呆呆地等在屋里。唐民说的晚上要他出去,也许又是一种新游戏。此时,蔡仁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不高兴,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而且越不知道越觉着有种神秘感,新鲜刺激,让他迫不及待的等着唐民的“召唤”。
“蔡仁,蔡仁,出来,快出来”唐民在屋外小声的而又神秘的喊着。
“来了!”蔡仁似乎是就站在屋门后面,一闪身就出来了,把唐民倒吓了一跳。
“哎呦,好麻利,蔡仁快走,我哥哥几个人早走了。”唐民拉着蔡仁的手就往外跑。
“去-哪-儿?”蔡仁踉踉跄跄的在唐民的后面跑着,等跑到大街上十字街他已经气喘兮兮的问着。
“出了西关城门就知道了!快点儿,不然哥哥几个藏好了就不好找了!”唐民说着就使劲儿的拉着蔡仁往西城门跑去了。
东郡府的大街的晚上,街边小路灯昏暗无光,却让鳞次栉比的低矮的门脸房的影子斑斑驳驳的。到了西街那棵大槐树下,好像有个人在偷偷的烧纸,飘飘忽忽的灰烬被风吹起来,灵灵点点,像一个个个鬼火挂在硕大的槐树树梢上。
蔡仁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从小就胆小,晚上不敢一个人出来的。现在让唐民忽悠的跑出来,娘也不知道他干什么了。他们跑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出了西城门,蔡仁就不知道哪儿跟哪儿了。他从来就没到过西城门外,也许是受大人嘴里说的忌讳,“出西门挨枪子儿”,他已经是心里发毛,不愿再往前跑了。
“唐民,我,我不想去玩了,我要回家。”蔡仁想停下来,使劲儿挣脱开唐民的手。
“好吧,我告诉你实情吧!今晚我们玩的是打仗,我哥哥他们是装的政府军,他们人多,我和你是敌后武工队,让他们埋伏好,我们穿插过去就是胜利!”唐民自信而胸有成竹的说着,仿佛电影里的场景马上就要实现了。
“就咱俩?被他们抓住了咋办?”蔡仁虽然还是小心而怯怯的说,可口气里已经是兴奋起来了。
“甭想!跟着我,走!”唐民挥挥拳头,坚定地说。他们俩再往前走,已经是野蛮地了。漆黑的夜晚,没有了城里的路灯,这里更寂静阴森。夜雾也起来了,朦胧的月光下,抬头看不到几颗星星。
蔡仁抬头用眼向前方望去,一片漆黑,在一个黑暗而遥远的角落,似乎传来苍老的轻微的哭声,伴随着起风,瞬间的风声阴冷的嚎叫着。
唐民在前面走的有些着急,回头招呼着落下的蔡仁:“你快点儿啊,小心哥哥埋伏在哪个坟头后面,逮住你!”蔡仁听见了,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加快的步子要跟上唐民,这样他不至于被抓住,不然吓不死他!
冷风呼啸着,使得蔡仁比唐民更加快了步伐不敢回头,仿佛背后是黑暗在吞噬沉溺他,尽管呼呼的风刮得脸颊生疼也要拼命的向前。
“好了,蔡仁,咱就在这儿停下来。”唐民指着一处高出地面的地方。
“这儿?这是哪儿?”蔡仁警惕的望着周围死一般寂静,不知唐民为什么要在这儿停下来。
“摸到了,就是这儿!来,我先写了啊,你再写上。”唐民没有回答蔡仁的话,而是左摸右摸,找到了一块石碑,马上兴奋地叫着,一边从兜里拿出预备好的粉笔,一边让蔡仁快过来。
“我看不见,怎么写?要写什么?”蔡仁说着,话音都听出来颤抖了,他已经感到了一种不断袭来的恐惧,手也抖的厉害。
“给你粉笔,我写好了!”唐民说着,拉过蔡仁的手,把一只半截粉笔交到他手里。
“你,你写的什么?”蔡仁心有余悸的弱弱的问了一句。
“你随便写什么,不许抄我的啊!”唐民有些鄙视蔡仁,也有些不耐烦的意思。
蔡仁接过粉笔的那一刻,满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什么可要写的词语。他简直是哆哆嗦嗦的摸索到了前面是块石头板,摸着坑坑洼洼,很冰凉。
他终于摸着一片小空平平的,马上拿着粉笔写上了一个字“怕”,然后就缩回来,生怕被什么抓住了。
“写完了?走,我们的穿插任务完成了!”唐民此时不管蔡仁手怎么冰凉哆嗦,拉着他飞也似的往北跑去了。
他们终于回到了大院,离开唐民,蔡仁回到家悄悄钻到温暖的被窝里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娘好像也没在意他去哪儿玩了,只是嘴里嘟囔了一句“玩疯了都”,转过身又睡了。
蔡仁人虽然躺到了被窝里,可脑子里一刻也没停止思想,他简直是懵懵懂懂的不知怎就回到家里了,就觉着在做梦一般,刚才做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唐民说的玩游戏就是黑夜里跑那么远的路,写一个字?他不明就里,就觉着刺激,也感到后怕。
第二天早上,天刚刚亮了,蔡仁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突然就被门前一阵吵闹声给惊醒了。
“我说你家小屁三设的‘迷魂阵’就是个圈套,你还不信,这回你当哥哥的打脸了吧?你瞧蔡仁,人家早就回家呼呼睡觉呢!害得我们跟着你埋伏了一晚上!啥也没捞着,你看着办啊!”一个男孩子气愤的数落着。
“这不我拉着俺三儿找蔡仁了嘛,我说他们没去西关,三儿说去了,还说蔡仁也去了,我问问蔡仁,他实诚,不敢说瞎话。”唐老大憋红了脸说着。
柳老婆子早就听见屋外面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吵吵了,起身披上衣服就出来了。
“你们都是玩疯了吧,大半夜的不回家,怎么早起来又吵吵起来了啊?还有俺儿子的事儿?”柳老婆子用还带着眵目糊的昏花的眼睛瞪着几个门前的孩子问。
“柳大娘,您快叫蔡仁出来,我们昨晚赢了,他们不承认还狡辩,欺负我们小的!哼!”唐民见柳老婆子出来,抢先说。
柳老婆子听出来这群孩子原来是玩游戏,争个输赢,而且自己的儿子也被拉到一块玩了,她从心里感到了一种欣慰。毕竟解放后知道自己家的身份,现在终于能让蔡仁融入大家了。
“好好好,俺当是咋回事儿呢,俺儿子要是真赢了,你们可得认账啊!不许欺负人赖账!儿子,快起来了,小伙伴都来找你玩了,快点儿!”柳老婆子赶紧往屋里喊话,那种喜悦溢于言表。
蔡仁睡眼朦胧的走出来,抬眼看着眼前的几个小伙伴,尤其是看到唐民好像是被哥哥“压着”站在那里,眼神里明显是在昭示他坚定些。他忽然醒悟过来一样,眼神里马上镇定自若的,眼睛往上瞟了几眼。他心里默默的记着昨晚上唐民和他分别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打死也不说!”
“蔡仁,你说说你们昨晚上去没去过城西?俺家三儿不老实,你们根本就是诓骗我们,白白让我们在野蛮地里呆了一晚上,郭家大小都冻病了,起不来了!”唐老大瞪着眼珠子,那个窝瓜脸气的扭曲着看着蔡仁。
“我,我们反正赢了,打死我也不说!”蔡仁此时决绝的说着,好像就像一个胜利者。
“不说实话,小心揍你!”唐老二举着小拳头凑上来,吓唬着蔡仁,狐假虎威。
“干什么?你敢,二小!你试试?”柳老婆子一看这是要赶上门来欺负俺啊,马上就沉下脸了,把蔡仁拉在了自己的身后护着。
“没事,柳大娘,我哥几个耍赖,赌输了不认账!还要找借口。”唐民接过话茬,说着一本正经,回头轻蔑的看了哥哥他们几眼,“正好柳大娘在,我和蔡仁一班儿,我哥哥几个一班儿,一班是埋伏堵住,一班是穿插过去,看谁不被抓住。结果我们赢了,顺利闯关成功,到了一个墓碑上写上了字儿。不信?瞧瞧去,我和蔡仁都在上面写了!”
“你们一帮孩子大晚上的跑到西关野蛮地有啥可玩的?乱葬岗子里多渗人!儿啊,你没吓着吧?”柳老婆子身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心有余悸的问着蔡仁。
“嘿嘿,我告诉你们吧,还有我哥哥,你们都不知道,我问过咱娘她悄悄告诉我的,你们昨晚上埋伏的地方正是蔡仁他爹和两个哥哥枪毙后埋到那儿的!”唐民得意的大声说着,还故意的闭上眼,装神弄鬼般挥舞着两只胳膊,“南阿弥陀佛,可不敢怨我们啊,他们侵扰了你们的神灵,可别在这儿捏他们的鼻子啊?”
唐家老大老二,还有其他几个孩子实在是没想到唐民人小鬼大,从开始就导演了这出“恶作剧”,害的他们大晚上在阴森的野蛮地里趴了一夜,竟然是乱葬岗子里还有蔡仁的爹和哥哥的噬魂,细思极恐,顿时浑身犹如粘上妖魔鬼怪的晦气一般,极度恐惧,吓得急忙都跑了。
“你个龟孙三儿,玩都玩吧,怎么还拿死去的人埋汰俺儿子?都滚吧!不许瞎编排俺家儿子!”柳老婆子醒悟过来般,张口谩骂着,想要打唐民。
“柳大娘,你屈说我了,他们欺负蔡仁,我是帮着他,拿他爹和哥哥来吓唬他们的!你问问你家儿子。”唐民躲着柳老婆子的伸出的巴掌,坏坏的嬉皮笑脸的说着,赶紧跑出里面的门槛去了。
柳老婆子望着一群散去的孩子,再品味着刚才唐民的“鬼话”,分明是骑在他们头上拉屎,还要闹出个名堂,越想越是气愤。
“儿啊,以后你不要和唐家几个坏孩子玩了啊,他们埋汰你,挖个坑把你埋了你都不知道咋回事儿!”柳老婆子看着眼前这个当年富家子弟,如今像个任人宰割的可怜虫,不由得掉下眼泪来。
“娘,你不了解,不要说唐民的坏话,他确实是帮着我的,他真的护着我!”蔡仁竟然仰起头来,对柳老婆子说的真切,对唐民这个朋友深信不疑。柳老婆子一愣,进而无可言表,非常失望的,悲哀的摇着头。
“儿啊,你太让娘伤心了!你在蜜罐里温室里长大,哪里知道天下还有风雨雷电!哪里晓得人心更险恶!娘也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你自己慢慢体会去吧!”柳老婆子说着转身抹着泪回屋去了。
蔡仁似乎没听进柳老婆子的话,也不想明白这里面的七七八八的的事,转过身去,到大院外头找唐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