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亭玉双手抓着木栅栏站在牛棚外面,蒋独立踮着脚尖,轻轻推开院子大门,悄咪咪的走过去想吓傅亭玉一跳。
傅亭玉听见合页开合的声音,把头扭了过去。
蒋独立脚步微顿,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道:“你怎么哭了?”
傅亭玉吸了吸鼻子,“你怎么来了?”
蒋独立道:“你弟给我打电话让我过来帮忙,说你家的牛病了。”
傅亭玉点了点头,指着栅栏里面的牛,道:“是生病了,都好几天了,不吃饭不喝水,我爸妈都快急死了。”
蒋独立看着棚子下面几头牛,那几头牛瘦的不正常,一头成年的大黄牛有七八百斤,傅林把牛当孩子养,要多精细有多精细,白天放了一天牛,晚上回来还加点夜宵,就怕牛饿瘦了。
然而,现在站在棚下面的大黄牛瘦的似乎只有一张牛皮贴在骨架上,眼睛死气沉沉,身上的皮毛失去了光泽,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仿佛静静的等待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
蒋独立默默数了数,一共有七头病牛,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这几头牛已经长到可以出栏的程度,要是拉出去卖,一头牛大概七八千,如果这些牛治不好的话,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傅亭玉不停的擦拭眼角的泪水,止都止不住,眼泪大颗大颗从脸颊滚落下来。
蒋独立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上,来回顺了顺,安抚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不是来了吗,你弟给我打电话,我马不停蹄就赶来了,肯定没事的,打一针就好了。”
傅亭玉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心里害怕急了,眼泪汪汪的看着他,泪水不停的在眼眶里打转,“真的没事吗,它们好可怜,我爸去医院买了些药,说等他放牛回来给牛打针。”
蒋独立伸手帮她把脸上的泪痕擦干,道:“肯定会没事的,你别哭了,牛跟人一样也会生病,打一针就好了。”
等到中午,傅林赶着牛群回来了,看牛圈里的病牛没有转好的趋势心急如焚。
他拍拍蒋独立的肩膀,沉重道:“辛苦你了,我和文文俩个实在按不住,家里就两个男人,只好把你叫来帮忙。”
蒋独立笑笑:“小意思。”
傅林道:“等文文下班咱们就开始。”
十二点刚到,傅思文急匆匆的骑着摩托车回来,坐在屋子里大老远就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声。
傅亭玉道:“不要骑这么快,多危险。”
傅思文道:“我这不是着急嘛,急着给牛打针,就骑快了。”
傅亭玉道:“那也要注意安全。”
傅思文嘻嘻哈哈打马虎眼,“知道了,知道了。”
傅亭玉对这个弟弟心里充满了内疚。
傅思文揉揉乱糟糟的头发,眼睛里充满血丝,他昨天加班很晚才回来,厂里效益不好,只有傅思文在内的两个员工。
刚开始上班的时候,因为年纪小的缘故,很多工厂不愿意要他,他在家急得团团转,整天寻思出去赚钱。
傅林放牛认识了一个化工厂的老板,勉强让他试试。
傅思文年纪小,力气大,干活卖力,从不偷懒,深受老板喜爱。
傅亭玉看着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蓬头垢面,在化工厂工作,化学颜料侵蚀皮肤,导致他脸上的皮肤过敏红肿,才十五岁,就被生活折磨的不成样子,让人心疼。
傅思文平时最在意自己的发型了,出门绝对打理的一丝不苟,现下头发乱糟糟的如同鸡窝。
在傅亭玉的记忆里,傅思文还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小男孩。
再见面时,他已是个身长玉立的少年,从头到尾焕然一新,若是走在大街上,她一定认不出来。
傅亭玉心想,这个弟弟是从天上掉下来吗,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
傅思文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胡茬,嗫嚅道:“开始吧。”
傅林进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瓶瓶罐罐,瓶子里装满白色粉末。
傅林一手握着针管,迅速管按上针头。
傅亭玉看着跟她手腕差不多粗的针管,和跟钢丝一样粗的针头,一阵头皮发麻,想想那东西直接扎进肉里,一定很痛吧。
傅林用针头抽出瓶子里的生理盐水,熟练的注射到盛满白色药物的玻璃瓶中。
一向乐观的傅林叹气道:“牛群的情况不容乐观,能不能治好,全看天意了。”
傅亭玉双手托腮蹲在墙角,盯着病怏怏的老黄牛,安慰道:“你要赶快好起来啊。”
那边,傅林边充试剂,边喊道:“儿子,过来,帮我把牛抱好,别让它乱动,我一个人可不行,别看牛生病了,力气大的惊人,一个人根本按不住它。”
傅亭玉战战兢兢的盯着傅林手里的针头,紧张的问:“爸,就不能用根细点的针头吗,这么粗的针头扎进去,牛会不会疼?”
傅林摇头道:“针头太细,根本扎不进牛的皮肉里。”
傅亭玉想,为了给牛治病,也只能是无奈之举了,心软治不了病。
傅亭玉不敢看她爸手里的针头,用手掩住眼睛,好像针头插进她的皮肤里似的,让人胆战心惊,希望老黄牛的病赶快好起来。
傅林准备好三管试剂,撸起袖子,道:“咱们开始吧。”
老黄牛平时看起来温顺,可是发起脾气来跟得了失心疯似的。
傅思文和蒋独立一前一后围追堵截,连根牛毛都没抓住,两人累的气喘吁吁,他们哪里是老黄牛的对手。
老黄牛发疯似的绕着院墙奔跑,仰脖对着天空“哞哞”直叫,叫声凄凉。
老黄牛受到了惊吓,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绕着院子狂奔。
傅思文和蒋独立在后面穷追不舍,累的气喘吁吁。
蒋独立双手扶着膝盖,被气笑了,粗喘道:“嘿!跑的还挺快,我就不信抓不着你。”
事实证明,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傅思文和蒋独立俩人累的满头大汗,依然追不上,最后傅思文总算把老黄牛挤到角落,老黄牛不知道是要给它治病,警惕的看着他们。
蒋独立刚一靠近,老黄牛就尥蹶子,二人累的气喘吁吁,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逮住它。
傅思文抱着老黄牛的腹部不让它动弹,蒋独立按着它的脖子,把脖子上的青筋暴露出来,老黄牛在俩人怀里不断挣扎,四蹄乱飞,哞哞惨叫。
傅林手里拿着准备好的针管,照着老黄牛脖颈上的青筋狠狠扎了进去。
傅亭玉吓的急忙捂住眼睛不敢看。
老黄牛感受脖颈传来的刺痛,突然暴起,想挣脱束缚。
过了十几秒,傅林把针管里的药液全都注射进去,沉声道:“好了。”
话音刚落,蒋独立和傅思文同时分开放在老黄牛身上的手。
蒋独立贴墙站在阴影处,给一头牛打针都快要了他的命,身上的衣服汗涔涔的贴在后背上,很不舒服。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没了之前的气势。
蒋独立正要转身去房间喝口水,没想到惹来老黄牛的偷袭,老黄牛突然朝蒋独立飞奔而来,把怨气都发泄在他身上。
砰的一声,蒋独立来不及反应就被老黄牛顶翻在地,后背重重的撞到墙壁上,磕的头晕眼花,身体顺着墙壁往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能动弹。
傅林见状大喝一声,老黄牛才悻悻的掉头离开。
傅林和傅思文忙走到蒋独立身边检查情况,想把他扶起来。
蒋独立哪还站的起来,摆摆手,脱力的说:“别动,让我歇一会儿。”
傅思文担忧道:“你没事吧?”
蒋独立脑袋嗡嗡作响,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浑身都痛,瞪着远处的老黄牛,咬牙道:“太他妈疼了,我给你治病,你他妈居然撞我。”
就在这时,郭文涛推门走了进来,看着满地狼藉,道:“这是怎么了?”
傅林道:“给牛打针。”
郭文涛一手托着手肘,一手托着下巴,幸灾乐祸道:“都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养殖业就是这样,一死死一大片,我家的猪也病死了好几头。”
傅林把针剂放在窗棂上,心情沉重的说不出话来。
郭文涛看似关心,实则泼冷水,道:“你家养牛可发大财了,养牛吃草用不着花钱,不像我,每个月光买饲料就要好几万,还是养牛好,稳赚不赔。”
傅林连连抹额,汗水顺着脸颊不停的下坠,如果打了针牛还是治不好,他真的血本无归了。
傅亭玉忍不住在心里把郭文涛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明明知道傅林愁的不行,偏偏这个时候来说风凉话。
蒋独立在地上坐了一会,挣扎着站了起来,感觉后背火辣辣的疼。
傅思文道:“怎么了?”
蒋独立道:“我后背好像受伤了。”
傅思文道:“我看看。”
他走过去,从后面掀开蒋独立的衣服,皱了皱眉,道:“真受伤了,怎么办,家里有药吗?”
傅亭玉道:“有一瓶云南白药。”
蒋独立呲着牙,看着傅亭玉道:“我先进屋里坐会儿,你过来帮我上药,妈的,太疼了。”
傅亭玉转身跟着他走了进去,从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瓶消毒水和云南白药,不知道过期了没有。
蒋独立坐在床沿,大手伸到领口处,把扣子从上到下一颗一颗的解开。
傅亭玉拿着消毒水一转身,就看见蒋独立衣襟大敞,露出鼓囊囊的肌肉,充满男性魅力和力量,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傅亭玉尴尬道:“你干嘛脱衣服。”
蒋独立抬头看她,“我伤在后背,不脱衣服怎么上药,衣服黏糊糊的穿着难受死了。”
傅亭玉脸瞥到一边,把手里的碘伏和云南白药递给他,“你自己涂。”
蒋独立无语,“你傻吗,伤在后背,我怎么上药,你帮我。”
“你自己涂吧,我不行。”
蒋独立猜到她在顾虑什么了,“我说你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小小年纪这么封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是伤患人士,你帮我擦药怎么了,再说了,我伤的是后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太难为情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没见医院的小护士还给男病人插导尿管吗,也没见人家不好意思啊,我又没让你帮我插导尿管,要是我病的要死了,你亲一下就能救我,你救还是不救,在医生眼里,没有男女,只有病患,拿出点专业精神来好不好,我又不是让你涂别的什么地方,我爱白衣天使,快来帮我上药,你忍心见死不救吗,我的胳膊伸不到后面,不信你看。”
说着,蒋独立把手往后背伸,果然只能够到肩胛骨的位置。
傅亭玉也觉得自己太矫情了,她给她爸她弟上过药,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没觉得有啥不妥,可是面对蒋独立,她心里直打鼓。
“好了,开始上药吧。”
蒋独立把脱下来的衣服丢到一边,挺直腰背,傅亭玉才看清他后背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擦痕。
因为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原因,蒋独立的后背肌肉紧实,线条优雅,肤色黝黑,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后背的擦伤像被扫帚扫过,从肩胛骨一路下延伸到后腰,看起来格外刺眼。
傅亭玉没想到他伤的这么严重,老黄牛把他顶到墙上,围墙外面涂了一层薄薄的水泥,蒋独立的后背被水泥墙面的沙粒擦伤,细小的伤痕有少量的血渗出。
傅亭玉倒吸一口凉气,把手里的棉签沾了沾碘伏涂抹到伤口处消毒,把伤口周围渗出来的血擦拭干净。
蒋独立“嘶”了一声,药水蛰的伤口仿佛要灼烧起来。
“疼吗?”
“嗯。”
“忍一忍吧,一会儿就好了。”
“我忍不了,要不你亲我一口。”
傅亭玉皱了皱眉,忍不住扭头看着他。
蒋独立的疼不是装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勉强挤出一抹苦笑。
明明是少年人的年纪,却无端生出一股久经沙场资历老道中年人的稳重感,他坐的随意,目视前方,声音又磁又酥,跟他对视一份钟,都让人无法招架。
傅亭玉无奈道:“别以为你帮我家干活,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蒋独立道:“我不帮你家干活也可以为所欲为。”
傅亭玉手里的棉签一顿,视线跟蒋独立魅惑的双眸撞到一起,噼里啪啦,有些眩晕。
蒋独立嘴唇微抿,似乎有话要说。
傅亭玉想到莫名其妙跟蒋独立亲了好几次,就忍不住想要尖叫,怪自己没有把持住被他蛊惑了,简直想落荒而逃,尴尬的咳嗽起来。
浮光掠影的想一想,她和蒋独立之间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们相识四年,她回老家上学的时候,断断续续回来过两次,可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能单独相处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严格意义上说起来,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蒋独立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只一个眼神,便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觉得这真是个谪仙一样的人儿啊。
蒋独立伸手卡着傅亭玉的下巴,指腹抚上她柔软的嘴唇,“你的嘴唇真软,还想亲怎么办。”
傅亭玉压低声音,道:“不要胡闹,我爸和我弟还在外面呢,被他们发现了……”
“被他们发现能怎么样?”
傅亭玉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她和蒋独立的关系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蒋独立牵了牵嘴角,耍起流氓来,“亲一下嘛,亲一下就不疼了。”
傅亭玉愣怔了几秒,不同意也不反对,蒋独立捏着她的下巴,道:“你到底给不给亲?”
傅亭玉这一次不能再打马虎眼了,沉默了片刻,很想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在她印象里,蒋独立总是跟她作对,突然对她说“我喜欢你”,搁谁都觉得这人有病。
傅亭玉道:“蒋独立,我不明白,你以前不是总欺负我吗?”
蒋独立那时候调皮捣蛋在一大队是出了名的,白白浪费一张好看的皮囊,什么奇葩的事情都干的出来,爬树掏鸟窝,掏蚂蚁洞,翻墙头……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干不出来的。
傅亭玉规规矩矩的人生随着他的到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两个人,见面的场景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就像火星撞地球,火花四溅,火树银花,五光十色,惨烈无比,血流成河。
蒋独立苦笑,道:“我最混蛋的那几年全让你赶上了,不过我已经改好了,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喜不喜欢我。”
傅亭玉深吸口气,大大方方的承认道:“喜欢过。”
话音刚落,蒋独立既紧张又失落,道:“什么叫‘喜欢过’,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傅亭玉低头俯视着他,道:“我不知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蒋独立双手一摊,道:“尽管问。”
傅亭玉思索了片刻,道:“若是这种情况,你喜欢的人她的家庭条件不好,你还会喜欢吗?”
“当然,我一个大男人还养活不了自己媳妇儿吗?”
“那如果是你父母不同意呢,很多这样的例子,如果你父母不同意,你还会坚持和她在一起吗?”
蒋独立不知她会这么问,他倒是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他家的情况跟别人有点不同,大部分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他家正好相反,他妈负责赚钱养家,他爸性格软弱嗜酒如命。
蒋独立认真思考了一番,道:“我喜欢的人,我爸妈肯定喜欢。”
傅亭玉并不这么乐观,道:“不一定,很多婆婆和媳妇不和的例子。”
蒋独立道:“我父母不会,他们虽然严厉,可是很明理,只要你真心待他们好,他们也会真心待你好的。”
傅亭玉把头扭过头,不去看看他。
蒋独立把她的脸转了过来,肯定的告诉她,“如果真是这样,只要是我认定的人,就算天王老子也别想把我们分开。”
傅亭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喜欢蒋独立,觉得就这样也挺好,每天看到他就很知足了,保持现状不是挺好吗。
当然不好,蒋独立见傅亭玉迟迟不表态,心急如焚,火急火燎,就好像橱窗里的蛋糕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吃不着,心痒难耐,“我发誓,要是你和我妈同时掉进水里,我肯定先救你?”
“那你妈呢?”
“让我爸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