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算顺利。
让傅亭玉困扰的是蒋独立跟小时候一样每天来她家串门,她躲无可躲,非逼着她要答案。
他想要什么答案?
傅亭玉现在看见蒋独立就心虚。
像一根发条上紧了三年,突然把它松开,浑身颤抖。
蒋独立每天晚上七点跟上班似的准时来她家打卡。
傅亭玉的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都快被蒋独立搞的神经衰弱了,差点弄出心脏病来,听到院子里的犬吠就精神紧张。
今天蒋独立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没有来。
没见到蒋独立的身影,傅亭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她不知接吻后俩人见面该如何相处,甚至有点希望以后不要见面了,就这样挺好,是继续装做若无其事保持距离,还是像情侣一样做情侣之间该做的事,从前不知道答案让人心烦,现在知道答案心更乱了。
傅亭玉坐在电视机前吃饭,看着表上的指针指向八点,松了口气,蒋独立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她刚松口气,只听门外一阵犬类呼哧呼哧粗喘的声音传来。
傅亭玉冲门外喊道:“豆豆,怎么啦?”
豆豆是傅林抱来看家护院的小狗,有时候跟着他一块放牛,跟牧羊犬似的,有时候牛走远了或者跟不上队了,豆豆跑过去把落单的牛赶回来,帮了傅林大忙。
豆豆是一条杂种卷毛狗,圆圆滚滚的像一团雪球,眼睛周围有两个黑眼圈,跟大熊猫似的。
傅亭玉觉得卷毛狮子狗应该长不大,可是豆豆有三十多斤,体型不长,只长体重,抱起来像个沉甸甸的铁球。
傅亭玉正好奇这么晚了谁会来的时候,木门“吱呀”被人从外面推开。
习习的凉风裹挟着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
下一秒,蒋独立推门而入。
由于房屋老旧,没有翻修过,门框低矮,像傅亭玉这种身材矮小的人从门口经过没有任何阻碍,可是对于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而言,稍不注意脑门就磕到门框上。
蒋独立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双手惬意的插在裤兜里,微微弓着腰,从低矮的门框迈进来,环视四周找个位置坐了下来,随意的好像在自己家一样,一派坦然自若。
傅林道:“大立来了。”
蒋独立点头道:“嗯。”
傅亭玉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躲无可躲,只好低着头用头发挡住半边脸。
傅林道:“你家招到工人了吗?”
蒋独立道:“还没,招了几个人都干不长,干了几个月就走了。”
傅林咀嚼着嘴里的饭,道:“时间过得真快,你现在成家里的顶梁柱了,长成大人了,你多大了,有二十了吗?”
“我21了。”
“都这么大了,谈对象了没?”
“爸,你能别问了吗?”傅亭玉拿眼睛瞅了瞅傅林。
傅林道:“问一下怎么了,大立又不是外人。”
傅亭玉低头继续吃饭。
蒋独立道:“还没。”
“这个年纪可以找对象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跟她妈结婚了。”
“正追着呢。”
“谁啊?”
“她没同意。”
“你长这么帅肯定有好多女孩喜欢,多跟女孩接触接触,你妈没催你结婚?”
“嗯,提过几次,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是不是想多玩几年,唉,别玩了,年纪也不小了,你妈肯定希望你早点结婚,早点安定下来。”
这时傅思文插嘴道:“过年的时候他妈带他回老家相亲了。”
傅林点点头,“结婚还是要找知根知底的好,千万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听父母的准没错。”
傅亭玉默默的吃饭, 她一向爱发表评论,这件事上她出奇的安静。
心想,任何女孩见到蒋独立应该都没有抵抗力吧,蒋独立相亲成功的概率会很大吧,想想自己在外貌和身材上不占任何优势,连讨未来婆婆的欢心都不行,一言不发的用筷子戳碗里的饭。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半天,傅亭玉有些心虚,希望蒋独立赶快走,她这副鬼样子实在没脸见人。
吃完饭,刷完锅,树上的知了都不叫了,蒋独立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下子傅亭玉犯了难,她总不能直接撵人,她爸妈对蒋独立印象不错。
他们几个小辈一块长大,她父母自然而然就把蒋独立当半个儿子看待。
傅亭玉双手掩面,心里跌宕起伏,若是被父母发现她对蒋独立有非分之想,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黎淑英五九年生人,傅林六三年生人,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想法简单,觉得小伙伴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根本不会联想到其他方面上。
在傅林和黎淑英眼里,傅亭玉和蒋独立跟兄妹差不多,根本不会产生什么感情,若是有,那就是大逆不道。
况且傅亭玉掩饰的很好,时机没有成熟,她不打算说出来。
正鸡飞狗跳之时,蒋独立道:“这是你的毕业照吗?”
傅亭玉惊魂未定,听到蒋独立的声音抬起头来。
蒋独立负手站在一堵墙边,墙上数道细小的裂痕从地面爬到房顶,斑驳的墙皮上贴满年代久远的报纸,傅亭玉甚至从报纸的板面上读到了“九一一”事件。
傅亭玉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他。
蒋独立身长玉立,虽是个少年人,体型却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结实很多,身穿一件衬衫,袖子挽起,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乌发微散,堪堪遮住眼睑,甚至比她的头发还长。
傅亭玉因为高中时间太紧,为了节约时间剪成齐耳短发,两人对视一眼,她的心跳跟着漏掉几拍。
蒋独立看着她挂在墙上的高中毕业照。
傅亭玉点头道:“嗯。”
傅思文对着毕业照评头论足,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头,蹙眉道:“二姐,你们班就数你长的最好看。”
这是傅亭玉听过最高的评价了,亲弟弟对自己的评价怎么都有些掺假的成分。
傅亭玉抢上前来,用身体把毕业照遮住,害羞道:“不要看了,其实我们班同学都很好看,光看照片是看不出来的。”
蒋独立勾唇一笑,微不可查的往傅亭玉身边靠了靠,伸手去拿架子上的书,假意的翻看起来,用只能她听到的声音问,“为什么躲我?”
傅亭玉僵住了。
蒋独立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我给你时间适应,一个星期够不够,一个星期后,给我答案。”
说完,蒋独立“砰”的合上书页,使劲揉揉眉心,“写的什么玩意,看的我眼睛疼。”
房间里诡异的气氛傅思文浑然未觉,嘻嘻的看着墙上的合影,“二姐,你们班怎么女生少,男生多?”
傅亭玉咽了咽口水,道:“我是理科班,学习理科的大部分都是男生。”
傅思文道:“理科都学些什么?”
傅亭玉一阵愧疚,傅思文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男孩,初中没上完就退学了,想想他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坐在教室里上课,却早早出来打工。
傅亭玉认真的道:“除了语数英,还有物理化学生物。”
傅思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第二天,天灰蒙蒙亮。
傅亭玉被一阵骚乱吵醒,她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门。
只见牛群浩浩荡荡从眼前经过。
地上像铺了一层软绵绵的地毯,牛群经过,尘土飞扬。
经过一个漫长的黑夜,牛群早已饥肠辘辘了。
傅林推开大门,牛群蜂拥而出,急不可耐的踢了踢牛蹄,仰天长啸,“哞哞”的叫声此起彼伏。
此时,一头大黄牛经过,傅亭玉往后退了几步,呆呆地看着大黄牛的肚子像一堵巨大的移动城墙,缓缓的掠过门框,鼻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大有把它从梦中叫醒心情很不爽的样子。
傅亭玉吓的退回屋里,她可不想死在牛蹄之下。
傅林跟在最后一头小牛犊后面挥舞着鞭子走了出来。
傅亭玉见外面没了响动,这才探头出来,揉揉眼睛,闷闷道:“爸,这才几点啊,天还没亮呢,怎么不多睡会儿,这么早出去放牛?”
傅林道:“我习惯了,每天都是这个点儿放牛,去晚了,一会儿太阳升的老高,天太热牛没了食欲,早点去草上还沾着露水,牛吃的饱。”
傅亭玉离开家太久不了解情况,不再多言,觉得父母太辛苦,看着傅林蹒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傅林拖着一百八十斤的身躯,每天在草地和家之间来回往返十几里,这样的罪,一般人可顶不住。
牛群经过,仿佛刮了一场龙卷风,一片狼藉,牛蹄缝隙之间带的牛粪泥土残留一地,绵延数百米。
傅亭玉打了个哈欠,想到自己已经不是高中生了,既然不用晨跑,不用上早自习,再也没有人逼她背英语单词了,这么大好的时光,不用来睡觉真是可惜了,转身回到里屋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把高中三年没睡的觉睡个够本。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傅亭玉醒来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肚子有点饿,跑到厨房喊:“妈,妈!”
无人应答。
她又跑到牛圈,也没人,推开庭院的大铁门,远远看见一轮金灿灿的红日挂在远处的屋檐上,又是美好的一天。
傅亭玉伸了伸懒腰,窸窸窣窣听见扫帚扫地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的来源扭头看过去,微微蹙眉。
黎淑英拿着一人高的大扫帚在给她家邻居打扫门前的场地。
傅亭玉不解,闷闷的走过去,道:“妈,你干什么给别人扫地,你又不是他家保姆,别扫了。”
说着从黎淑英手里夺走扫帚,丢在一旁。
黎淑英忙拽住她的衣袖,道:“你这孩子,这么不懂事,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咱家牛路过人家的门前,把人家的地面弄脏了,给人家扫干净是应该的,邻里邻居要和睦相处,就别计较这么多了,这点活儿累不着。”
傅亭玉并不觉得能跟前面的邻居“和睦相处”。
她家租的是一栋连排平房,前后有三栋,房子和房子之间是一道围墙,她家的前院正好连接着前面房子的后墙。
她家处在中间,郭文涛租了前面一排平房,改建成养猪厂。
每天傅林出门放牛都要从郭文涛家门口经过,牛蹄上的牛粪和泥土斑斑点点沾的满地都是。
郭文涛每天清扫猪圈的污水顺着墙根下面的小洞流淌出来,正好流到她家院子里。
傅亭玉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既然家里的牛把别人家的门口踩脏了,由他们来清理干净无可厚非,可是郭文涛把猪圈的污水排进她家院子里,总得给个说法吧。
傅亭玉指着一旁的臭水沟,喝道:“那他家把污水排到咱家怎么不说,猪粪臭气熏天,他们怎么不找个盖子把化粪池盖上,万一不小心掉进去怎么办,遇到这样的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傅亭玉刚出校门,在象牙塔里待惯了,接触的都是单纯的学生和循循善诱的老师,人情世故什么的一窍不通,不会来事。
黎淑英怕她爱冲动的性格给家里添乱,叮嘱道:“扫个地又累不着,你急什么,回屋玩去。”
傅亭玉撇了撇嘴,面对霸道的邻居无可奈何,觉得父母太过软弱,只知道一味的忍让后退,殊不知他们的好心只会让坏人得寸进尺,她可不是好惹的。
从老家回来半个月了,傅亭玉从一个大忙人一下子变的无所事事,每天闲的发慌,吃饱就睡,好不无聊。
傅婷婷和傅惜玉在市里打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傅思文下了班就往蒋独立家跑,整天不着家。
父母每天忙忙碌碌,全家只有她一个闲人。
傍晚,牛群吃饱喝足排着长长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的回来了。
傅林走在队伍最后面,牛群首尾相连,排成个长长的“一”字,绵延数百米,慢慢悠悠,慢慢悠悠的往回走,最前头的领头牛走进牛圈了,最后一头牛还在半路走着。
豆豆摇晃着尾巴一蹦一跳的跟在傅林脚边。
明明是一只小土狗,惯了一身臭毛病,吃饭挑食,太硬的不吃,不合胃口不吃,还要把食物给它细细嚼碎,没肉不吃,路上有个小水洼之类,绝对不会大大赖赖的淌过去,而是小心翼翼的绕着水洼的边缘走,生怕污水沾到它雪白的毛发上。
最后一头牛走进牛圈,傅林把手里的鞭子立到墙根上。
傅亭玉发现她爸今天跟平时不一样,状态似乎不太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傅亭玉问道:“爸,怎么啦?”
傅林把牛棚的栅栏关好,担忧的道:“今天又有几头牛不吃草了,走路也有点不对劲,东倒西歪的。”
傅亭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祈祷不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是不是生病了?”
傅林道:“这次牛群的情况有点奇怪,生病的都是老牛,小牛没事,按理说小牛的抵抗力差,应该小牛生病,怎么病的都是大牛。”
“有几头牛生病?”
“现在有七头牛不好好吃东西了。”
傅亭玉的眼睛越过栅栏,看见牛槽底下有几头牛恹恹的站在那里,牛槽里准备了新鲜的草料一口也不吃。
晚上怕牛饿着,黎淑英就推着三轮车去河边有水的地方割芦苇,回来后把芦苇用粉碎机粉碎,倒进牛槽里给牛群当宵夜。
因为白天放牛的时候有的牛可能没吃饱,回来后也能有新鲜的草吃。
牛群整整齐齐在牛槽旁“一”字排开,低着头争先恐后的抢草吃。
有几头大牛站在牛槽旁边,大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傅林,好像有一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急直掉眼泪,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样,大概是因为生病了,几天没有进食,瘦的肚皮上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一头瘦成皮包骨的大黄牛也许真的饿坏了,小心翼翼的把舌头伸进牛槽里,嘴唇碰了碰牛槽边沿,仿佛被火舌咬了一口,痛苦的挪开了,然后走到水槽边,低头饮了几口水。
傅亭玉看在眼里,走到牛棚下面,抚摸着大黄牛光滑的皮毛,安慰道:“你怎么不吃东西了呢,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呢。”
牛群生病这几天,傅林寝食难安,他走过去拍拍大黄牛瘦骨嶙峋的脊背,沉沉的道:“大黄啊,大黄,你是怎么了,你是有话说不出啊,你要是会说话多好啊。”
大黄和那几头不吃草料的牛似乎能听懂傅林的话,扭头眼睛齐齐的看着他。
傅林道:“牛是最通人性的动物,它们能听懂人话。”
傅亭玉回头看他,忧心忡忡道:“爸,要不请个兽医吧,让兽医检查一下牛到底得了什么病,总是不吃东西也不行啊。”
傅林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二天,傅林把几头生病的牛留在家里,病牛越来越虚弱,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已经跟不上大部队了,只能留在家里观察一段时间。
牛群之前也有过生病的情况,无非就是发烧,有炎症,傅林养了几年牛,也算是半个兽医了,打一针就好了。
给牛打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傅林打算等放牛回来找几个人帮忙。
黎淑英把刚从河边割的芦苇伸到大黄牛的嘴边,一边喂草,一边难过的掉眼泪,哽咽:“大黄啊大黄,你多少吃点吧,你要是会说话就告诉我你生了什么病,我好给你治病。”
傅亭玉站一旁眼眶顿时湿润了,她最见不得这个样子,抬手抹了抹眼泪。
大黄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痛苦又无助的看着黎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