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独立是在傅亭玉十三岁那年夏天搬来的。
傅亭玉在天津出生,在天津长大,在天津上学,在天津生活,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农村娃,她觉得自己跟班里的同学没什么不一样,他们坐在教室里,穿着一样的校服,谁能看出来她是外地人,唯一让她难过的是爸爸告诉她明年要回老家上高中,让她郁闷坏了。
夏日的阳光如金色的织锦,铺满了大地,树叶间蝉鸣此起彼伏。
“二姐,二姐,快出来!快出来!”傅思文的声音老远就传了过来。
傅亭玉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回道:“听见了,听见了,喊什么喊,叫魂呢。”
傅亭玉坐在桌子前低头写暑假作业,她对外界的新鲜事物莫不关心,甚至有些冷漠。
她不知自己性格上是不是有什么缺陷,对外界的刺激总显得迟钝,麻木,冷漠,事不关己,毫无生气。
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很是扫兴,往往让跟她分享喜悦的人立刻没了分享欲。
傅亭玉也不是不知道对方的好意,她对外界的反应一贯如此,难道喜欢就非要又搂又抱,不喜欢就大哭大闹,这么不理智的行为她实在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
一般她说“喜欢”就是真的喜欢,她要是不喜欢,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为了不让跟她分享喜悦的人失望,总是装做很感兴趣的样子,淡淡的道“我真的很喜欢”,只是不知怎么表达“喜欢”,难道扑上去亲一口,她做不来,永远做不到。
“二姐,快出来!”
傅思文站着门外热情不减。
傅亭玉放下手中的笔,不耐烦的冲门口道:“什么事?”
话音刚落,傅思文火急火燎的飞奔而来,抓着她的手,满头大汗道:“姐,出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傅亭玉淡淡的道:“我看到了,不就是彩虹吗,雨后彩虹不是跟正常吗,有什么好看的。”
傅思文难掩脸上的兴奋,催促她赶紧往外走,好像走慢点,好东西就会消失不见一样:“不是让你看彩虹。”
傅亭玉奇道:“那是什么?”
傅思文道:“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傅亭玉觉得他今天神神秘秘的,还是跟着走了出去。
傅亭玉从屋里出来,绚烂的阳光刺的她睁不开眼,连忙用手背捂住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
“姐,这是我今天认识的新朋友。”
傅思文兴奋的就好像捡到什么宝贝一样,伸手介绍站在他身旁的人。
傅亭玉的视线从模糊到清明,慢慢聚焦在那人的脸上。
只一眼,傅亭玉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下午,傅思文从外面领回家的少年。
那天天公作美,天津阴雨连绵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雨,上午还乌云密布,下午天空开始放晴,碧空如洗,金色的阳光冲破云层照射下来,天边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
仿佛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周围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泥土的清香。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傅亭玉的身体仿佛电流穿过一般,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怔怔的愣了两秒才缓过神来,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孩子。
“姐,这是蒋独立,今天刚搬到一大队。”
“蒋独立,这是我二姐。”
傅思文的目光在两之间巡视,开心的介绍他们认识。
蒋独立不知道该不该礼貌性的跟新朋友握个手,拥个抱什么的,表达一下很高兴见到对方,可是这样做大概会吓着她,最后咧嘴一笑,“你好,我叫蒋独立。”
傅亭玉微不可查的往后退了一小步,仰头望着那双黑眸。
阳光洒下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他跟班里的男同学是那么的截然不同,班里的男生斯文优雅皮肤白皙,看到女孩儿还会脸红,就是那种典型的被父母娇生惯养的独生子。
那是傅亭玉第一次见蒋独立,他的声音很好听,富有磁性。
大概是班里的男同学都跟她个头差不多,而且瘦瘦小小,她看蒋独立需要仰头,心说真高啊,清风拂起他乌黑浓密的头发露出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睫毛纤细,沉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她,大概是因为太热的原因,他的衣衫大敞,露出健康的古铜肤色,后背的水珠顺着腰线缓缓流淌下来,下面就穿了条大裤衩子,咧嘴一笑,看起来特别阳光。
傅亭玉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宽肩窄腰,什么叫人鱼线,只觉得他跟班里那些个子小小的男生不一样,他高大的身材挡住她面前的阳光。
她不禁咽了下口水,眼神不敢在他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停留片刻。
蒋独立不似那种白白净净的那男孩子,却有这不一样的好看,睫毛纤长浓密,笑起来满满的少年感,声音也好听,让人难以抗拒那股野性的魅力,浑不似真人。
傅亭玉整个人溺在他幽深的眸子里,面无表情,僵硬的好像一块石像。
“二姐,蒋独立跟他爸妈今天刚搬来,正赶上下雨,还好雨不大,下午就晴了,我还帮他们搬家了呢,他家就住咱家前面,他有个弟弟,也可好玩儿了,开学跟我一个班,你们平时都不跟我玩儿,这回我终于有朋友了。”
傅思文指着斜对面的一排平房,小嘴叭叭的在她耳边说个不停,傅亭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蒋独立头发有些凌乱,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舟车劳顿没有休息好的样子,爽快的对傅亭玉道:“有空到我家玩儿。”
傅亭玉不知道如何应对陌生人的邀请,干脆不说话。
傅思文还沉浸在新交到朋友的兴奋中,“姐,蒋独立家可大了,你看见没有,前面那一排房子全是他家的。”
傅亭玉的思绪总算归位,视线顺着傅思文手指的方向望去。
傅亭玉现在住的地方叫一大队,她都怀疑地图上能不能找到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连她妈往老家寄东西都要跑到距离她家两公里以外的邮局。
一大队有十几栋平房,一栋栋整齐的排列在那里,这些平房见证了油田的兴衰。
她爸说一大队以前可威风了,这里以前驻扎过军队,就她家前面的空地上停放几十辆坦克大炮,穿迷彩服的军人荷枪实弹。
不知什么时候,军队搬走了,然后又搬进来一批油田职工,后来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也搬走了,一大队就这么荒废了几年,再后来,她就跟着父母住了进来,轮到她家的时候,一大队早就不似之前的风光,屋顶的瓦片脱落,墙皮斑驳陆离,坑坑洼洼的路面被大车碾压粉碎,她家门前那条砂石路面,走在上面硌得脚生疼,一下雨就积水,让人苦不堪言。
油田有很多外地人,他们拖家带口,租楼房又太贵,一大队这就成了外地务工人员的首选,房租便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没水没电道路不平又怎么样,毕竟要饭的哪还敢嫌饭馊。
她家在最后一排平房当中租了一间,旁边住着一户父子俩,傅亭玉没怎么见过他们,听说一个男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孩子,男人的老婆跟人跑了,他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很晚才回来。
傅思文经常跑去跟那个小男孩儿玩,他觉得那小孩儿很可怜,白天他爸把他锁在屋里,傅思文一天三趟往他家跑给他送吃的,有时从窗户里给他塞两个苹果,有时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馒头,还把自己的玩具送给对方。
傅亭玉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对傅思文旺盛的同情心很不理解,道:“你怎么拿家里的东西给别人?”
傅思文眼泪汪汪道:“二姐,你不知道小龙多可怜。”
傅亭玉才知道那个小孩儿叫小龙。
“他可不可怜关你什么事?”
傅思文道:“二姐,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他爸把他关在房子里,就给他留了个硬邦邦的馒头,他一天都没吃饭,反正我吃不了这么多,就分给他一点儿嘛,他爸都不管他,冬天冷的连一件厚衣服都没有。”
傅亭玉是看到过几次,冬天下雪的时候,小龙穿了件单薄的秋衣,冻的嘴唇发青浑身发抖。
傅亭玉道:“咱家也没多少钱啊?”
不管傅亭玉怎么阻止,傅思文还是偷偷给小龙送吃的,他有一块西瓜就掰给小龙一半,傅亭玉见了几次也懒得管了。
傅亭玉真怀疑傅思文是菩萨转世,他虽然学习不咋地,人品没话说,放学的时候看见路边一个卖报纸的老奶奶觉得人家可怜,就去买份报纸,虽然他压根儿不会看。
这种情况傅亭玉一般冷眼旁观。
他们一家六口,只有两个房间,好在有一个小院,显得不那么拥挤。
虽然一大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比不上前面的高楼大厦,设施简陋,电线横七竖八的从头顶穿过,连水管都没有,做饭洗澡只能去附近的水房接水,好在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二姐,蒋独立跟你说话呢!”
傅亭玉的思绪突然被拉回现实,看着最前面的一排平房,问:“一整排都是吗,你家几口人?”
每排平房可以住五户人家,傅亭玉一眼望去,房屋后面黑洞洞的一排窗户,甚是吓人。
蒋独立解释道:“我爸妈做生意,把平房改成仓库。”
傅亭玉点了点头,她平时跟家里人都不怎么说话,跟陌生人就更没话说了,想转身回去继续写作业。
蒋独立在她背后突然道:“你不喜欢彩虹吗,多漂亮啊。”
傅亭玉平淡道:“喜欢。”
蒋独立心里咯噔一下,她这个“喜欢”说的好像“讨厌”一样,心道真是怪胎。
他继续道:“我也喜欢彩虹,传说七仙女下凡爱上牛郎,可是王母娘娘不同意,棒打鸳鸯,织女思念凡间的丈夫天天以泪洗面,王母娘娘就架起一道彩虹桥,让牛郎织女在桥上相会。”
傅亭玉忍不住想笑,“你说的是鹊桥吧。”
蒋独立愣了一下,具体什么桥他也忘了,不知听谁随口一说,他也随便一听,耸了耸肩,道:“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傅亭玉心想差远了。
蒋独立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彩虹呢,我听说彩虹是女娲补天的时候手里的五色神石发出来的光彩形成的。”
傅亭玉皱着眉头,两句话就暴露了他的智商,这人长的挺漂亮,可惜了,沉声道:“不是因为光的折射吗?”
蒋独立尴尬的笑笑,摸了摸耳朵,他哪里知道彩虹怎么形成的,他早就不上学了,就是上学的时候也没听过课。
傅思文看着蒋独立,道:“我跟你说我二姐可聪明了,你还不信,非得过来瞧瞧,这回信了吧。”
蒋独立尴尬的笑笑,刚搬来这里,交到新朋友,尽量往好青年方面装,不能一下子就暴露本性,而且面对女孩子,他多多少少想炫耀一下,况且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把人吓跑了,可就不好玩儿了。
蒋独立还想卖弄一下学问,奈何肚子里没啥墨水,短短两句话就暴露了他不学无术,心想:不对啊,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他对自己的外貌还是相当有自信,上学的时候他可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倒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而是因为他这张脸,见过他的女孩前赴后继的往他身上扑。
下课铃一响,别班的女同学乌泱乌泱的站在走廊里等他,一个劲的往他手里塞情书,一开始他还挺高兴,收到情书反反复复的看,觉得挺得意,青春期的小男孩儿春心萌动,对异性的示好来者不拒,而且那些女孩子柔软的嘴唇和纤细的身体充满了吸引力,很想知道那是怎么一种滋味。
所以,一开始只要有女生给他写情书,他就来者不拒,答应跟她做朋友,觉得女孩子即神秘又可爱。
他那时年纪小,跟女孩子出去约会什么也不做,就是单纯的约会,吃吃饭,逛逛街,然后看场电影,他觉得没意思极了,后来连续交往了几个女朋友,大都如此,他不明白逛街有什么意思,而且那些女孩子还小心眼儿,看见他跟别的女孩说话,就争风吃醋,哭哭啼啼,让他心烦,对女孩子的期望越来越低,大概是领略到了,也就感觉没什么意思了。
蒋独立稍微长大一点,懂了些两性知识,商店里卖的盗版光盘里的电影算是他的启蒙老师,他抱着尝试的态度着跟女孩子接吻,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技巧,完全是照葫芦画瓢,学着电影里的男演员那样抱着女孩儿的脸一通乱亲,亲了对方一脸口水,除了把自己弄的狼狈不堪,真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就是嘴皮子碰嘴皮子吗,真不明白电影里的人怎么那么陶醉。
蒋独立一边收拾自己的房间,一边思考,傅亭玉跟他之前认识的女孩不太一样,对他爱塔不理,态度冷淡,他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征服不了她,心想,或许是太害羞了,一定是因为害羞才这样,傅亭玉对他越冷淡,反而激起了他的好胜心,暗暗琢磨怎么才能把她追到手。
接下来的几天,蒋独立总是跑过来找傅思文玩儿,傅亭玉就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在屋里写作业,她虽然觉得家里有个陌生人很不自在,可是蒋独立义正言辞的说是来找傅思文,她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渐渐的,蒋独立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就好像傅亭玉家是他家的后花园,想来就来,连声招呼也不打,而且一来就是一整天,直到半夜才回家。
傅亭玉不堪其扰。
这天,蒋独立带着他弟弟又来找傅思文玩儿,仨人在房间里不知捣鼓什么,一阵乒乒乓乓,一会儿大喊大叫,一会儿哈哈大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人心烦。
傅亭玉双手捂住耳朵,根本静不下心来做题,她“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笔拍在桌面上,怒气冲冲的推开房门打算找他们理论。
推开房门,看到一地狼藉,仨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手里拿着遥控板,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电视屏幕。
他们玩儿的是新流行起来的一款游戏,蒋独立刚从外面买回来,还不怎么会玩儿,三个人研究游戏规则研究半天。
傅亭玉对游戏不感兴趣,觉得他们的声音吵到她了。
见她进来,仨人瞬间安静下来,蒋独立蹭的从地上跳起,顺了顺前面的头发,道:“过来一块玩儿呀。”
傅亭玉脸色铁青,生硬的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儿声。”
蒋独立愣了一下,他好心邀请傅亭玉跟他一块玩游戏,对方还不领情,心里有点不舒服,不过他这人天生就脸皮厚,也就不舒服了两秒钟,又对着电视屏幕打游戏。
傅亭玉重新回到位子上写作业,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平静下来。
蒋独立想起傅亭玉的警告,玩游戏的时候尽量不发出声音,奈何对手太菜,他的手都快按僵了,玩了两局都输掉了。
蒋独立大骂一声:“傻逼啊,到底会不会玩儿。”
他气的把手柄扔到地上,他的手劲很大,手柄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外面的塑料壳碎成一片一片的。
傅亭玉以为终于可以安静了,她刚提起笔,就听到隔壁房间又是一阵乱响,而且比前一次更吵,好像要把房子拆了似的。
傅亭玉咬牙忍了半天,最后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家,我凭什么忍啊。
她再次起身,“砰”的一声推开隔壁房间的木门,木门撞到墙上发出一阵巨响又弹了回来。
蒋独立还处在愣怔状态,他这个人特能唬人,外表光鲜亮丽,骨子里带着的东西怎么装都不像,装了两天新时代好青年就原形毕露了。
傅亭玉站在门口凶神恶煞的瞪着屋里的人,“能不能别吵了,我在写作业。”
蒋独立看着她,笑道:“你写你的作业,我又没打扰你。”
“你们吵的我根本写不进去。”
蒋独立跟傅亭玉接触了几次,发现这丫头喜欢看书,果真是个怪胎。
“你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多无聊呀,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儿,这款游戏可好玩儿了,书有什么好看的。”
傅亭玉冷漠的看着他,“我不喜欢玩儿游戏,你家没电视吗,要玩儿去你家玩儿,别来我家。”
这话相当严重了,蒋独立感觉就像在打他的脸,他觉得自己真是傻逼极了,上赶着讨好人家,人家还不领情,可惜他这人天生一身反骨,越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要干,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听她这么说,蒋独立破罐子破摔,拿起旁边摔的掉渣的手柄,继续打游戏,一边打,还一边怂恿傅思文和蒋自立陪他打。
傅思文和蒋自立隐隐感觉到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哪里还敢继续打啊,一个是他哥,一个是他姐,俩人谁都得罪不起,目光战战兢兢的在蒋独立和傅亭玉身上来回巡视。
最后,蒋自立终于忍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了,走到蒋独立身边,“哥,要不咱们走吧。”
蒋独立故意大声道:“不走,就不走,我还没玩够呢!”
傅亭玉走上前,一把夺走蒋独立手里的遥控板,狠狠的往地上一摔,遥控板刚才被蒋独立摔掉了塑料壳,虽然不美观但是还能用,这回碎的不能再碎了,从中间“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蒋独立的脾气也上来了,咬紧牙关,蹭的一下从地上跳起,胸口剧烈的起伏,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不受傅亭玉待见。
真想把她打服,气势造的挺盛大,举起的手始终不敢落在傅亭玉身上,干巴巴的收了回来。
傅亭玉看见他高举的大手,心里咯噔一下,那只手要是落在她身上,大概会把她打残废。
她不是故意把蒋独立的游戏机弄坏的,心里有些发虚,推开房门,气的指间颤抖,“你走,这是我家。”
蒋独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好!我走!我走!以后你就是求我,我都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