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这是镇南港一天之中路上人最少的时候,跑船跑车的准备收工,而白天工作的人尚未苏醒,只有一辆道路清扫车在认真进行自己的工作。
家楼底下的大排档老板正在清洗地板,见到陈家明从档口外经过,他顺手将一整盆泔水泼向陈家明。
“扑街,泼到老赖了!”老板言语间满是嘲讽,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道歉的意思。
陈家明顿住,掠过老板挑衅的目光,缓缓抬头望向档口上方的招牌。沾满油烟的红色横幅上有行不起眼的越南语介绍,写着内有“鳄鱼猪肚汤”、“龙虎凤烩”以及“脆皮狗肉”招待。
他冷哼一声,跺了跺脚上的水,继续往前走。老板见陈家明竟直接忽视他,猛地暴怒了起来,指着他的背影就开始大骂。
“叼,你跟你爸能不能要点脸?老吴看在你死了妈的份上,都已经让你们白住了二十几年了。现在老吴的孙子要和我家闺女结婚,你们两个老光棍还占着这套房子,故意搞泡水了也不赔钱,太缺德了吧!”
大排档老板口中的老吴就是陈家明的房东,他想方设法联合了社区里所有人,只为赶走陈氏父子,独吞陈家明母亲的房产。大家又不敢惹疯子陈江豪,就只能每天从陈家明这里下手。
狭长的小巷里回荡着大排档老板的谩骂,和被关在笼子里小狗的狂吠。斜射进来的朝阳中弥漫着大量粉尘,将这条灰扑扑的小街照射得半明半暗。
哐!大排档老板烦躁地一脚踢在了铁笼子上,“收声呐衰狗!”
陈家明猛地停住了脚步。他的脚下,正是这条小巷的明暗交界线。他缓缓回头折返,一步一步地向老板所在的位置走去,停在了正趴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狗旁边。这条小狗的右腿有些残疾,应该是前几天被车撞后让主人弃养了。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轻轻摇曳着尾巴向陈家明示好。
“天天就是副死鱼眼,越来越没礼貌了。”老板被陈家明阴沉的样子吓到,但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
两三秒的沉默后,陈家明抬脸直视老板,眼神中莫名多了一股慑人的杀气。
“这狗,多少钱?”
远比以往低沉的声音,一下让老板慌了神。“你……想做脆皮还是弄成汤?”
“这狗,多少钱?”陈家明又重复了一次问题。
“什么意思?你要单买狗?”
陈家明点了点头。大排档老板觉得他在学那些动保人士故意胡闹,径直将他推开,“你故意找茬是不是?滚滚滚……”
话语间,陈家明突然捡起用来放狗血的细长尖刀。老板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陈家明”。
*** *** ***
山区的晨光来得比城区早,金黄色的光芒下,一众鉴证人员正在给案发现场的鞋印留证。
尹镇涛坐在警车里,正仔细端详那张超速抓拍照片。虽然经过了电脑锐化处理,司机的脸还是显得有些模糊,尹镇涛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人物的神态不对,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通缉犯。
难道这是前几天在菜市场抓的那个怂货陈家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咚咚咚。有人在敲击尹镇涛的车窗。降下窗后,他发现韦佳佳手里拿着一个透明证据袋,里面装着一颗子弹。
“师父,现场的一棵榕树里发现了子弹壳,越南制的。”
“上面有没有血迹?”
“没有,弹头目测是打中了一个黑色漆的物体,还需要送回实验室进一步化验。”
“黑漆……难道是打中了那辆套牌皇冠?”
“有可能。嫌犯开着那辆套牌车来这片野林和人碰头,其间发生了冲突,他用越南制的手枪还击,擦到了车漆,弹壳留在了现场。逻辑说得通。”
“通知交通大队的同志,重点排查来往车辆上的不明弹孔的。对了,还要跟缉私队打听下,看看他们能不能查出套牌车是属于哪个车队的。”
“好,我立刻去办。”
“还有,前两天误抓的陈家明,他家的地址发给我。”
韦佳佳愣了半秒,很快明白了尹队的意图。
“师父你怀疑照片里的司机是他,不是莱特林?”
“是,我越想,越觉得那家伙不对劲。”
“师父,你真的觉得莱特林逃到我们这里,和陈家明有关?”
“听起来很扯对吧?但你还记不记得,我带你抓煮尸那个人渣时怎么说的?”
“你说干刑警,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荒谬的线索,因为故事才讲逻辑,现实永远是无序的,突破口可能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尹镇涛对陈家明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抓捕那天,二大队其实是接到了一个重要情报,说莱特林会在早市附近出没,才会提前派人埋伏布防的。可偏偏,就在他们要收紧包围时,斜刺里却突然杀出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陈家明,实在是太巧了。
那次行动失败,上级对尹镇涛和二大队的表现很不满意,因此将抓捕的任务交给了一大队负责。更让尹镇涛恼火的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流露出“尹队老了,判断不准,办点强度低的案子得了”的态度。明明一年前,他还带队破了一起杀妻案,仅仅是犯了一个小失误,上头就把他当作个该退休的老古董,翻脸不认人了。
所以,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主要负责人,但尹镇涛还是铆足了劲要捉拿莱特林。不争馒头真口气,他可不想余下的日子都只能抓一些抢牛百叶的小毛贼,最终耻辱退休。
另一边厢,“正版”陈家明在经过一个小时的徒步后,终于回到了自家社区附近。昨夜,在即将与一众刑警短兵相接的瞬间,陈家明急中生智,脱下了上衣将其点着,趁着刑警们忙着灭火、注意力被转移的空档,成功溜出了野林。
这之后,他只能赤膊着上身回到城里,还好路人都以为他是早起晨练,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只要通过回家的最后一里路,那么这一夜的冒险之旅就将安全落地。
即将进入社区时,陈家明被他家楼下簇拥着的人群吓了一跳。以为是警察找上门来了,陈家明拔腿就想跑,却听见人群中不时发出哄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干得好,早该收拾他了!每天在楼下杀狗,臭死了!”
“就是,狗叫得惨着呢,晚上都睡不着觉。”
狗肉摊老板怎么了?稳了稳情绪,陈家明混入人群凑近一看,发现他竟然被人反锁在了脏兮兮的狗笼里!整个笼子本来就小,老板蜷缩成团,肥肉挤在铁丝网上感觉都要爆出来了。一旁,两个消防员拿着钳子想要破拆,一时间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陈家明心中也暗暗叫好,这个老板自从和房东攀上了亲家,时不时就联手来找他麻烦。心情舒畅的他刚想着溜走,听见旁边好事的围观者起哄,问笼中的老板是谁关押他的。
老板狼狈地扭头,猛地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的陈家明,满脸都是惊恐。
陈家明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随后便趁着消防员破拆的混乱,一溜烟消失了。
*** *** ***
一进家门,陈家明就摸了三百块放进了裤子屁兜。一夜的徒步奔跑,让久未运动的他感觉全身散架,腿酸得抬不起来了。想着休息好了,再去御龙村把车开回来也不迟,陈家明一头扎进了浴室里。
打开淋浴头,任清凉的水滴打在脸上,舒适的感觉让陈家明终于放松了下来。现在想来,昨夜的经历离奇、刺激得有些不真实。他本来就是想看看大鼻翔推到他头上的锅是什么,但没想到,跟踪、一高一矮两个打劫者的出现,竟最后让这笔钱莫名其妙地到了自己的手上。等把车从御龙村开出来送回公司,他就能一举揭穿大鼻翔的阴谋了吧!
想象着大鼻翔百口莫辩的样子,陈家明得意极了。可是,在他的心底却有个一直被压抑声音在大声呐喊着。这笔钱本就来路不明,大鼻翔自己闯祸丢了,肯定无法追究只能吃瘪。就是摩托车不知怎么的找不到了,或许是路过的村民给顺走了?
要是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私藏了这笔钱,欠房东的赔款能还清了,说不定还能开间梦想中的便利店,自己做老板……或许,他窝囊的前半生将就此彻底改变。
躺在床上,越想越兴奋。可偏偏这时候,门外突然有人敲门,陈家明下意识问了一声“谁”,却没有人答复。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大清早应该不会有人来找他,他爸最近在湛江工作,不可能这么快回来。
难不成是昨天的事露馅了,有人找上门来了?
彷徨间,门外“砰”一声传来爆炸般的巨响,强大的冲击波直接把门给掀开了。
陈家明缓缓移开护头的手,发现门外是一片一望无际、躺满干草的荒原。不远处,一幢不起眼的破旧小楼爆燃起熊熊烈火,空气都燃烧变形成了一波波热浪。小楼外挂着晾晒的几件服饰也起火了,其中就包括陈家明昨晚在林中点着的那一件上衣。
此时,数辆疑似载满军人的皮卡朝着他飞速冲来。处在惊恐中的陈家明下意识躲回了房子里,他这才发现自己沾满鲜血的右手上,拿着一把托卡列夫1933手枪,而他脚边的两个纸箱里,装满了用橡皮筋捆起来的钞票。
陈家明有些不知所以,但他来不及细想,门外的军队就用机枪开始扫射里屋。炙热的子弹从陈家明耳边呼啸而过,他赶紧趴在了地上。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两颗子弹在顷刻间打穿了陈家明的后背……
啊啊啊啊啊!
陈家明大叫着从自家的地板中醒来,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湿,口水流了一地。其实,他刚刚只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就是这个梦的颗粒度似乎有点过于细节了,感觉就像在看超清晰的第一人称VR电影一样。而且,梦中的一些事物,又与他昨夜的经历重合:燃烧的上衣、斑驳的手枪、装满钞票的纸箱。
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去,还是未来的景象,陈家明不得而知。他只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中的感觉:握着枪的手心汗涔涔的,但那并不是出于恐惧,在陈家明的胸中,早已蓄积满了愤怒。他想要站起来,扣动扳机,向来狙击他的人狠狠还击。
陈家明爬起来接了杯凉水,仰头一饮而尽,拿着杯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似乎是有人在装修,电钻、锤子的敲打声震天响。陈家明被噪音弄得烦躁不堪,伸手想开灯却发现按键没有反应。
果然,水电都断了,估计又是房东在作怪。他刚想要发作,窗外咣的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掉落,震得整栋楼都颤动了一下。
陈家明向着声音的来处冲向窗边,一扯拉开了窗帘。猛烈的阳光射入,一时间恍得陈家明有些眩晕。
“叼,臭小子,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躲!”
陈家明忍着不适强行睁开双眼。他看见,房东穿着晨练的太极服,纠集了三个光膀子的流氓壮汉,竟强行将他这几日进出的消防应急梯给拆了下来。
“操!吴金条!不怕着火也烧死你自己吗!”
“怕个屁,反正有你陪葬!”说着,房东挥手让壮汉继续暴力拆卸。
陈家明怒火中烧,冲着他大喊:“给老子住手,吴金条,你给我等着!”说罢,陈家明朝门外猛冲而去。
“嚯,果然是个傻仔!”壮汉们停下了手中的电钻,开始嘲讽起了跑向他们的陈家明。
“没骗你们吧?这回可得把他吓走了!”几人互相点了点头,房东一个太极起势,显得格外沉着。
面对着手持锤子、撬棍的壮汉,陈家明的手上只有根出门前临时抓上、细得可怜的长柄鞋拔子。但他的气势却丝毫不落下风,淤积在胸的憋屈终于抑制不住,要喷薄而出了。
“吴金条,你欺人太甚,凭什么拆老子的楼梯!”
“天天不走正道,从这里溜回家,你是狗啊?”
“我想这样吗?还不是你逼的!”
陈家明气得抄起鞋拔子剑指房东,却被他一记野马分鬃打飞了。“那你有种别躲着,还钱啊!”
“还个屁,这栋楼都是我妈留给我的婚房!”陈家明挺着胸脯再往前顶,却被旁边的壮汉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他揉了揉脑袋即刻又跳了起来,房东身旁的两个壮汉抄起撬棍架住了他,另一人则开启了电钻,巨大的轰鸣声让气氛变得恐怖起来。
“拿你妈遗嘱出来啊?”房东拍拍手,不屑地冷笑,“拿不出来吧,你就是你妈和垃圾生的野种,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你给我把嘴放干净点!”
陈家明愤怒至极,铆足全力撞开所有人,一拳打在了房东的脸上。
房东惨叫一声,再抬起脸时已满嘴是血,一口吐出了颗断掉的门牙。一旁的流氓壮汉都看傻眼了,只见房东发了疯似地怒吼着要打陈家明,又突然被从档口中跑出的大排档老板抱住了双腿。
“亲家,咱房不要了也别惹他啊,他可是会动刀子的。”大排档老板几乎是哭着向房东哀求。
“我怕他?一个孬种。”
“不不不,你快住嘴,他会惩罚你的!”
“神经病啊?老弟们给我上,出事了我顶着!”
房东一挥手,三个壮汉便手持器械朝陈家明压去。自知无法抵抗的陈家明,扭头看见档口门前放着一盆满满的狗血。他丝毫没有犹豫,抄起就向壮汉们砸去。
瞬间,血色洒满长街。在场所有人都狼狈躲闪,只有陈家明依然气势如虹。
“你给我等着!我出钱把整栋楼都买下来,到时候你给老子滚!”
“你好厉害啊,要有本事就拿钱来砸我脸上,二百万换我搬!”
房东用手抹了把脸,眼帘上还满是朦胧的血红色。一旁的几人也被溅了一身,愣在原地就这样看着陈家明走掉了。
只有大排档老板盯着满地的狗血,神叨叨地念着“太岁爷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