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冲出办公楼漫无目的地走,她好几次回头,怕郑一鸣跟着她,发现没有,才知道自己是失落的。
原来她隐隐还盼着他能跟出来,拉住她,哀求她,告诉她事情的确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他有完全成立的苦衷,他确凿地爱着她,想和她在一起,他的躲闪掩饰都有着合理的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郑一鸣平时看上去再是温和善良靠谱,也只是个男人,男人荷尔蒙上头的时候什么做不出来,拥抱和亲吻只是性激素的反应,一被问起未来就清醒了,清醒之后自然是明白的,她配不上他,年龄上、家境上,全方位的配不起。
真羞耻啊,一把年纪了,在梁超那边吃够了苦头,前些天她还自问明白了男人是多么现实的生物,会在婚姻问题上如何反复仔细掂量得失利害,还人间清醒地对锐锐分析过。
原来知道,并不等于能够做到,杨敏敏笑话自己,她是在自欺欺人上更进了一步,揣着明白装糊涂,仍然还在试图相信男人的一颗真心。
男人有真心吗?曹克轩以前看起来可是很有的,这才多久呢?男人的确是有真心的,从来只用在自己身上,永远真心实意地爱着自己,原谅自己。
想到曹克轩,杨敏敏冷静了一点,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她,而是曲畅。按照郑一鸣的说法,曹克轩恐怕很快就要对曲畅摊牌,她现在该做什么?
告诉曲畅,让她做好准备?
曲畅是会相信她的,杨敏敏对这一点有信心,虽然暂时无凭无据,但以她们的友情,曲畅不至于会怀疑她的话。何况曲畅显然已经看出不对劲来了,她足够聪明,绝不会误会。
问题是告诉她之后怎么办?
杨敏敏在病友群的时候偶尔会看到情绪崩溃的病人说起丈夫的外遇,大部分病友对此的反应都是出奇一致的:先看看,如果还肯回家,还肯管孩子,还肯给家用,还肯陪你看病,还没有蹬鼻子上脸,就先继续过吧。
“管好自己的钱,写好遗嘱,多给爸妈留一点。”
“就当他是工具人,至少去医院还有个人能帮忙跑腿。”
“先拖着他吧,拖多久都是赚的,一个人生病就更难了。”
当然也有气性大的,杨敏敏记得,还是在她手上动手术的一个女病人,姓龚,博士,工作好,父母给力,没有孩子,发现丈夫有了外遇,在群里表示自己要痛快离婚。
除了回答专业方面的问题,杨敏敏是极少在群里主动发言的,那一次却想到了妈妈,如果她当年能有这样的勇气,生活轨迹会不会完全不一样,这样的勇气是可贵的。杨敏敏没忍住,在沉默的群里带头说了一句:“好,我支持你。”
因为她的表态,接下来很多病友也表示了支持,纷纷出谋划策。
龚博士不久后就离婚了。揣着这样的病,又有过这种被背叛的经验,她说封心锁爱,再也不会去找了,她平时是乐观积极的,杨敏敏开始还带着点欣赏赞同和她互动,后来发现龚博士简直乐观积极得过了头,她的发言总带着点表演和炫耀的性质,好像要对全世界说我很好,我没事,我掌握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有天,好像是过年还是情人节来着,龚博士深夜在群里感慨:“好像所有的人都有伴,我倒是不怕孤独,我是怕被人看到我孤独,连我爸妈看到都受不了。”
“姐妹们,离不离都挺苦的,各有各的苦,人生就是苦。”
第二天一早,杨敏敏看到了龚博士的话,她再次没忍住,艾特龚博士:“经历了这一切,还敢于展示出自己的脆弱,这恰恰说明你足够勇敢,我很佩服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那天之后,龚博士在群里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以曲畅的性格,很可能也会有类似龚博士的选择。到时候杨敏敏肯定会尽全力陪伴她,她们大概会成为更好的闺蜜,捆绑在一起对全世界说我们很好,我们没事,我们掌握了自己的人生。大部分时候,那都是真的。
但她们恐怕不可避免地会清楚在彼此身上看到孤独,那种友情和亲情都无法填满的孤独。杨敏敏对这种孤独已经非常熟悉,经常正面相对,但对曲畅而言,这肯定是全新的经验。
会不会有一些瞬间,曲畅会后悔,会宁愿自己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只是自己默默知道的,没有任何对他人去演示自己是独立女性的欲望,没有任何外界的压力——哪怕是出于最善意的动机的压力——去影响她最终的决定。
不能去介入他人的因果,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尤其是最好的朋友,当曲畅知道的时候,支持她的一切决定,杨敏敏想,这大概才是最成熟的。
然而这算不算是一种被动的背叛呢?或者说一种带着冷漠的逃避?曲畅现在就已经怀疑了,她没告诉自己,是怕她为她担心吧,这种时候她是不是最需要理解和支持呢?
杨敏敏左右互搏地想着,心乱如麻地走着,夏末午后的雷阵雨不期而至,她没带伞,也不想避雨,砸到身上的雨水让她觉得好歹能给她一点清醒的感觉。
走到再也走不动了,身上也彻底湿透了,杨敏敏才发现已经黄昏,她根本无家可归,回去还要面对根本没有头绪去面对的人,这个人如今还和她的工作缠到了一起。
到底该怎么做?
杨敏敏想到了汪玉成当年在葬礼上所做的,给了杨正一一个巴掌,给了自己一句话,如此而已,却很关键,在她最难的时候从天而降,点醒了她。如今杨敏敏也需要这样的一个人来帮她,一个比她更了解人性的人,一个理性的人,一个她能信的人。
杨敏敏想到了金万鸿,他曾经是乳腺癌患者的丈夫,如今是供着关公的成功生意人,知道她的游移能够理性退开等她决定的男人,他是最佳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金万鸿接到杨敏敏的电话就开着车风驰电掣到了,看到路边的杨敏敏吓了一跳:“快上车啊,这么大雨,怎么不找个地方躲躲?生病了怎么办?是遇到什么事了吗?再怎么样也别拿身体出气啊。人活到最后就是拼身体知道吗?什么都没身体要紧……”
他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忙忙碌碌,下车去后备箱找到一块毛巾递给杨敏敏,又关了车里的空调,想了想又换成了暖空调,开了一会儿,车里蒸笼似的漫起水汽,金万鸿开了除霜,发现车里凉了,又关了除霜,停到路边拿纸巾擦前挡风玻璃。
杨敏敏看金万鸿手忙脚乱的,觉得好笑,又觉得感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呢,我都担心死了,到底怎么了?”
金万鸿转头看着杨敏敏,杨敏敏也看着他,她从他眼里看出确凿的关心,此刻她最需要的,回想起来他从认识开始就毫不吝啬地给她的,确凿的、不需要揣摩试探的关心。
杨敏敏这才觉得身上冷起来,心却暖了一点,她开始说曲畅和曹克轩的事。
金万鸿一边听一边开车,始终没有打断她,只在中间问了一句:“去我那边先洗个澡换个衣服?”
杨敏敏点头,这肯定是一次长谈,聊下去势必会说到郑一鸣和她,也好,阴差阳错的,对一个彻底死了心,是不是就要选另一个,两说了,但她如今不是没有选择的人,这很重要。
等到了金万鸿家,杨敏敏已经把大概情况都说了,只是隐去了那晚她和郑一鸣的亲热,以及这之后两人的状况,她觉得轻松,眼前最重的包袱已经卸下来了。
金万鸿带着杨敏敏进主卧洗手间,打开了浴缸的水龙头,指点了洗漱用品和吹风机的位置,又递给她浴巾和自己的一件T恤和一条运动短裤:“你多泡一会儿,去去寒气,我叫外卖送内衣裤过来,待会给你放浴室门口。”
杨敏敏点头:“麻烦你了。”
金万鸿忽然抱住了杨敏敏:“以后就放心大胆麻烦我,不要再做这种一个人发疯的事情了,真想发疯,找我陪你。”
杨敏敏近乎脱力地被金万鸿抱着,男人这种时候的好,未必信得过的,但她现在的确需要有个人拥抱她,告诉她,一切有他,不管真的假的,不管能多久,她是需要的。
接着金万鸿低头亲她了,杨敏敏挣扎着推开他,一时决定不了该不该生气,该生多大的气,只是憋得脸通红,支吾了一会儿说:“你别这样。”
金万鸿笑了,松开她:“你这个样子,是个男人都忍不住的,对不起,我保证,待会儿怎么都会忍住的,除非你愿意。”说完在她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关上了主卧的门。
杨敏敏脱衣服的时候才意识到全身湿透的自己有多诱人,她一边脱衣服一边欣赏镜子里的自己,热气腾腾的身体,寂寞了很久的身体。
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吗?她肯定不讨厌金万鸿,还有点喜欢,喜欢到可以睡的地步了吗?今天这种情况,她会找金万鸿,会跟着他回家,会在被抱了被亲了之后并没有翻脸走人,她是不是也并不抗拒,甚至隐约有点期待?
当然不至于像期待郑一鸣那么期待,想到他反而让杨敏敏坚定了决心,对于离开一段无望的关系来说,再没有比进入下一段关系更有效的了,说实在的,当初如果不是心里不知不觉有了郑一鸣,她也未必能那么坚定地离开梁超。要承认忠贞并不是那么经得起推敲的,要接受人生本来就是一笔又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
杨敏敏泡了很久,几乎要在浴缸里睡着,听到金万鸿在浴室门外说话:“内衣裤给你放床上了,泡太久了也不好,你别担心什么,出来不想说话直接走就行,我帮你叫车。”
语气诚恳到了杨敏敏感激的程度,让她下定了决心。
金万鸿没告诉杨敏敏,他收到了郑一鸣的微信,问她是不是在自己这里,他回复得很简单:“没有。”
回复完微信简直神清气爽,更加确定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郑一鸣会来问他这个情敌,显然是已经绝望了,两个人这一架吵得不小,应该不光是为了曹克轩和曲畅的事情。那天杨敏敏想都不想就能找到郑一鸣,金万鸿还以为自己没戏了,两个上了头的男女共处一室,还能有他什么事儿,得亏他忍住了,以退为进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等到了今天这样的机会。
他们是有过什么了,还是没有,都不重要,他也没有闲着,感情嘛,和做生意是一样的,谈合作的时候再多龃龉都无所谓,只要最后顺利拿下了项目就行。杨敏敏是值得拿下的项目,自以为能干厉害,其实七情上脸,还善良得不行,只要是她认准了的人和事,她是会死心塌地到最后的。
杨敏敏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虽然手不行不干了,医学常识总是在的,医院系统的人脉总是在的。父母年纪大了,花钱能在医院买到的服务,和知根知底的从业者能给到的资源,完全是两种水准的,将来这一块就交给杨敏敏了,她肯定能办好。
杨敏敏没什么钱,还有个弟弟要照顾,但这点小钱,金万鸿不在乎。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可不会好伺候,和他一样创业第一代的,年龄偏大自不必说,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局面,绝对比他还要厉害。如果是二代,从小娇生惯养,一家子加一起不知道能有多少心眼子,以后做什么都不自由。杨敏敏这样的最好,有文化,有专业背景,能带得出手却没什么能量,和他那些女朋友类似,万一真分了,也会顾忌体面不会撕得很难看。
何况杨敏敏绝对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金万鸿觉得她是仙女,能把一条命放心交给她。后来老婆走了,生意也不顺利,金万鸿一度经常做噩梦,有天梦到最痛的时候,忽然就回到了倒在地上的那天,觉得心脏已经累得跳不动了,一个女人的脸凑近他告诉他:不要怕,没事的。是杨敏敏。金万鸿在梦里松弛了下来,觉得心又缓缓动起来,真的不再怕,真的相信会没事的。那一关果然侥幸闯过去了,他越来越好。
金万鸿是很信玄学的,生意场上的成功和失败经常来得像随机事件,很多时候无法用理性分析,再见杨敏敏以来,他特别很顺,在绍州拿到了满意的地,浙州商人协会刚刚给他发了函,他是下一届的理事,再干五年,最多十年,坐上会长的椅子不是不可能,他已经能够看到那把椅子了,接下来就踏踏实实和杨敏敏过。
金万鸿想着待会儿要怎么对杨敏敏表白,无非是爱她,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她,想给她一个家,或者说他等着她给自己一个家。杨敏敏这样的人,最受用的应该就是最直接的情话。如果杨敏敏说他肉麻,他就告诉她,真话不肉麻,在视频上刷到杨敏敏的时候,他真觉得心脏停了一下,继而是狂喜,穿越了十多年的失而复得。
金万鸿活到今天,自问除了对姜妙,从来没有像对杨敏敏这样对其他女人,这年纪想爱不爱的已经很傻逼了,但这十几天心一直悬着,直到现在才多少有点踏实,务必今晚就睡了,尽快让她搬过来,相当于签了合同,郑一鸣就再不是什么威胁了。
杨敏敏穿着他的衣服走到客厅,手背在身后,怯生生看着他,她刚洗过澡,脸色白里透红,金万鸿告诉自己,不要急,千万不能吓走她。
“想回家吗?还是想吃点什么继续聊?”金万鸿身子在沙发上,不敢有任何惹杨敏敏警觉的动作。
“再聊聊吧。”杨敏敏似笑非笑:“你觉得我该不该告诉曲畅?”
金万鸿已经斟酌了很久答案,详细考虑了杨敏敏的性格和他们之间关系的走向:“该说。”
“为什么?”
“她已经被老公骗了,不能再被最好的朋友骗了,如果她以后知道你已经知道了,却没告诉她,这个打击太大了。”
“所以宁可让她痛苦,也要告诉她真相?”
“我是这么觉得的,关系要长久,一定要真,友情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不然没好结果的。”
杨敏敏的脸上有一种百感交集的迷惘,金万鸿觉得自己明白她在迟疑什么,“当然你告诉她了,情况肯定会蛮复杂的,你的压力也会很大,”金万鸿摆出最真诚的表情,他谈生意时也经常用这样的表情,客观分析利弊,等待对方决定,真诚永远是最有效的套路嘛:“但是你不是一个人,你要记住,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
“是吗?”杨敏敏笑了,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问:“这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