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和郑一鸣是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彻底吵翻的，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在郑一鸣面前哭，一扬手叫了辆出租车，说自己和金万鸿吃饭去了，上了出租车说目的地的时候却一时语塞。
这个时间，曲畅应该刚下班回孟胜男那边吃晚饭去了，她说过吴姐每天都挖空心思做好吃的，临时约她不太好。
金万鸿下午给她打过电话，说陪着基建公司的负责人在绍州，恐怕来不及回来和她庆祝，她当时说了句没事就挂了电话，约他是没指望的。
杨敏敏翻了一下微信通讯录，37岁的单身女人，能临时起意约吃饭的人是很少的，她叹口气，对司机说：“去最近的银泰城。”
Shopingmall是成年人崩溃时最好的疗伤处，先吃顿好的，再疯狂买买买，花钱总能买到一点开心。
手机还是在震，汪院长还不肯放弃，杨敏敏心烦，明明已经处心积虑放弃了她，何必还要惺惺作态一下，杨敏敏索性关了手机。
车到银泰城门口，杨敏敏打开手机付钱，刚扫完码，手机又震了，杨敏敏想掐掉，一看却是金万鸿，她接起来，正琢磨如果他问起手术的详细情况该如何说，那边已经说话了：“敏敏，在哪里呢？”
“正准备吃饭。”
“那就是还没吃了，陪我吃好不好？”
“你不是在绍州吗？”
“刚赶回来。”
杨敏敏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这个邀请，金万鸿又说话了：“抱歉下午实在是赶进度没能和你细说，也不确定能不能早点完事，刚才太累了在车上睡着了一会儿，醒来给你打电话又关机，不是故意临时约你的，是紧赶慢赶也这个点儿了。”
杨敏敏已经有点心软了：“干嘛要赶回来？”
金万鸿说：“你心情不好，我得陪着你。”
“我哪里心情不好了？”
金万鸿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因而听起来更加温和：“手术不顺利吧，不然你下午就不是那个口气了，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杨敏敏抬眼看，银泰商场外人流涌动，每个人都被暮色勾勒得有种油画般的美，但他们脚步匆匆全然不知，她拿着手机，确凿知道自己被一个人惦念着，费尽心思琢磨着她的悲喜，确凿知道自己的心在夕阳下微微暖起来。
她把定位发给了金万鸿。
人是很有意思的，第一次倾诉倒霉事会带不少情绪，第二次倾诉就会理性得多，吃饭的时候杨敏敏几乎是内心毫无波澜地把自己的情况对金万鸿说了，说完看着他：“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是去体检中心，还是继续赖在乳腺外科？”
金万鸿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先看电影好不好？”
“啊？”
“魔戒在重映，我特别想重看双塔奇兵，你就当陪陪我，看完再聊。”金万鸿说，一边拿着手机买票一边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会趁着看电影占便宜的人。”
杨敏敏见他说得如此坦荡，不好拒绝，跟着他进了电影院。
电影开始，故事缓缓展开，金万鸿说到做到，在黑暗中没有任何动作，为了避嫌，连手都没有伸到两人中间的爆米花桶里来。
杨敏敏脑子里乱糟糟的，去体检中心，留乳腺外科，这两种选择有什么本质不同吗？如果自己的手不好起来，说到底殊途同归。
自己的手究竟是怎么了，到底是神经出问题了还是心因性的？器质性的损伤究竟可逆不可逆，心因性的问题又好不好解决？
关系转到体检中心倒是可以正常工作，不手术，参与管理，做点基础检查毫无问题，问题是这么走了，将来就算康复了，还能不能回去？再说，关系都不在乳腺外科了，根本没有手术机会，怎么证明自己康复了？
留在乳腺外科，不出工不出力，倒是清闲了，可以去别的医院看看，找找上海、北京的专家。但是年底考核的时候怎么办？上半年的工作量还没仔细算过，如果就这样挂到年底，能不能有个合格的成绩？就算今年合格了，如果手还是老样子，明年怎么办？
杨敏敏发现越想脑子越乱，她给病人和家属分析治疗方案的时候能把利弊和风险讲得头头是道，结尾的时候总是滴水不漏：癌症治疗中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现在的只能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和拥有的治疗手段来做决定，以后还要随着病情和治疗的情况再做调整，顺势而为，尽力而为。
杨敏敏想，她那时候是不懂得啊，顺势而为，尽力而为，说起来多容易，做起来多难，每一个选择对病人和家属来说，都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她能给他们的原来是那么少。
电影院的视听效果很好，扑面而来的危机一重重铺头盖脑打过来，世界就快毁灭了，看似最为弱小的霍比特人正在进行他们最为冒险的远征，杨敏敏不知不觉抛下了她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跟着剧情心情跌宕起伏。
佛罗多问：“我们抱着什么信念？”
山姆回答：“这世上存在着某些美好的食物，值得我们奋战到底。”
杨敏敏是从这里开始哭的，开始是在黑暗中默默落泪，后来变成无法抑制的抽泣，金万鸿递了一包纸巾给她，一句话也没说。
电影结束，开始过片尾曲，电影院的灯亮起来，人们纷纷起身离开，杨敏敏坐着舍不得起来，以前怎么没记得这片尾曲如此荡气回肠呢，金万鸿一直陪着她听完了最后一个音符，站起身：“哭爽了吧？”
杨敏敏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看没这么犯傻的。”
“一点都不傻。我最难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找个电影哭一下，黑暗里哭一场特别解压，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就重启了，那时候做决定比较好。”
杨敏敏跟着金万鸿走到地下车库，金万鸿这次没叫司机，自己开车：“放心，虽然有点累，我的技术还是很好的，真正的老司机了。”
金万鸿没有吹牛，他的车开得极平稳：“我人生第一辆车是1.0排量的夏利，你没坐过那车吧？动力很差，只有4个档位，发动起来会震，开空调就震得更厉害，顶得上按摩椅了。第二辆车是飞度，试驾的时候特别不习惯，居然点着火了不震，还是车吗？第三辆车是……”
车窗外的路灯飞速后退，流光飞舞的夜色也有几分温柔，金万鸿的声音低沉和缓，杨敏敏大哭一场后有些疲劳，又有些轻松，像洗了个热水澡，倦倦的舒服。
“老金，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金万鸿想了想：“真忘了，肯定是一个人哭的。我有个理论，男人的眼泪，最好是撒在海上的雨，谁都不要知道。”
“为什么没人知道最好？”
“知道也没用啊。”
“下次想哭找我。”
“找你有啥用？”
“还你一包纸巾。”
金万鸿笑出声，杨敏敏也笑了。
到楼下的时候，金万鸿非常老派地停车，下来给杨敏敏开车门，杨敏敏和他说声谢，正要走，金万鸿拉住她，冲她笑了一下，一把把她拥到怀里。
杨敏敏一愣，金万鸿的动作、力度、速度，都是非常精准的，有那么一点点的让人措手不及，但又没有太急吼吼，如果小个10岁，气氛已经走到这里，杨敏敏恐怕就让他抱着了。
10岁到底不是白长的，杨敏敏飞快地清醒了，推开金万鸿：“ 老金，你也太熟练了吧，不行，太快了。”
金万鸿并不难堪，双手自自然然垂下来：“是我得寸进尺了。”
杨敏敏因为他的不难堪，也没有太尴尬：“这种事情你要先征求我的同意。”
金万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是的是的，刚才这样往重里说可以算性骚扰了。那么，敏敏，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杨敏敏笑：“现在还不行。不要再偷袭了。”
杨敏敏上楼的时候感觉自己脚步还带着点飘，她琢磨着金万鸿刚才的那个拥抱。刚才那个被迫的拥抱中，她能感受到金万鸿身上的肉还没松，在他这个年纪，又是经常要商务酒局的，能维持在这个程度一定是付出了相当的努力。
但和年轻人还是不能比，那次自己摔下来，郑一鸣搂住过她，他的手臂……不要去想他了。
梁超，梁超的拥抱也是紧实的。要说起来，梁超第一次抱她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突然袭击，抱着就不肯松手，他手臂的肌肉透过衣服传达给她，她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也就认了。
接下来是顺理成章地接吻。按说两个人都和别人有过肉体经验了，业务不生疏，但却出奇紧张，吻上的时候鼻子还撞了一下，然后两人咯咯笑着调整了角度吻了一小会儿。杨敏敏脑子里并没有小说电影里说的那种天崩地裂的意思，更多的是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原来和不同的人接吻，感觉的确是不一样的。
那次舌吻之后，杨敏敏对曲畅汇报，轻描淡写的：“吻技不错”。
曲畅眼波流转问：“有没有乘机摸一下大小？”
此问比较女流氓，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建议，杨敏敏的前男友算不上大树挂辣椒那么惨，但在硬件上的确是相当勉强，那是杨敏敏的初恋，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发现如此这般，自然也不好意思跑路，稀里糊涂地睡了，睡得相当为自己不值，之后两人在这方面一直不算和谐。后来分手，谈不上很痛苦，和这事情多少也有点关系。
杨敏敏嘿嘿笑：“摸是没好意思摸，不过抱得很紧，感觉到一点，还行。”
后来做爱了，杨敏敏感慨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多大，她是在梁超这里体会到做爱的乐趣的，她自然也和曲畅汇报过，之后两人那么多年纠缠着没结婚也没拆伙，曲畅总笑她是被梁超睡服了的。
金万鸿各方面条件是不错，杨敏敏想，但自己好像对他根本还没有那方面的兴趣，连好奇心都没有，是自己年纪大了荷尔蒙下降了，还是她本性上就喜欢年轻的、结实的肉体？原来自己真的是个这么好色的人吗？
胡思乱想着开了门，冲眼就看到了穿着运动背心汗津津的郑一鸣，他看到杨敏敏脸色一红：“回来了？刚才对不起了，是我不会安慰人。”
杨敏敏不由得也是脸上一热，她马上想到了郑一鸣的拥抱，杨敏敏感觉空气里热烘烘的都是他的味道，自然是汗味，但又带着一种若隐若现的气息，一定要说的话，像刚割过的草地，略微带着刺激性的青草气息，他胳膊肌肉上的汗滴，反射着灯光，亮闪闪的。
杨敏敏发现自己居然在偷偷看郑一鸣的身体，进而脑子里无法遏制地开始想象此刻保住他会是什么感觉，真是要了命了，她咳嗽一声：“算了，我知道你也是好意。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还一身汗？”
“刚出去跑了会，等汗收了再洗澡。”
“那行，我先睡了。”杨敏敏着急要躲，郑一鸣却拉住了她：“等你回来呢，有好东西给你看。”
郑一鸣拉着杨敏敏进了书房，给她看在模特身上穿着的内衣：“我觉得我已经搞定了，模块化处理的乳腺癌术后内衣。”
杨敏敏坐下来听郑一鸣拆解说明。
首先是模块化，这是从乐高玩具得到的灵感，既然玩具可以靠类似的模块拼接起来，内衣为什么不可以？术后的情况的确多种多样，但可以给内衣配上多种多样的乳垫，由患者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进行组装。
“全乳切除的，罩杯主体部分有两个夹层，一个小夹层，用来装薄硅胶乳垫，主要用来配重，一个大夹层，装脂肪棉乳垫，我会提供多种厚薄的脂肪棉乳垫选择，方便患者根据自己的体型安装调整。主体乳垫下再做一个夹层，如果胸大肌切除比较多的，可以装上一个薄垫子，确保身体和内衣完美贴合。”
“部分切除的，结构也类似，就少一个主体乳垫下的夹层。单侧切除的也是同样的原理，健侧就做普通罩杯，患侧根据切除情况选择全切的罩杯或者部分切除的罩杯，再用不同乳垫去调整。”
其次是材质优化，务必要患者穿上就能感受到从来没有的舒适度。
“内衬全部采用100支莫代尔，触感好，主要的乳垫采用蛋白脂肪棉，份量合适、透气性好、支撑性也好，秒杀硅胶类产品，配重用的硅胶乳垫为了透气，全部做打孔处理。
最后是延续和优化其他产品设计的优秀之处。
“采用前扣的方式，让术后还在康复期的患者方便穿戴。”
“选用包裹性最好的全罩杯设计，加大侧翼收副乳，腋窝部分采用无痕缝制，尽量减少对腋下的刺激。”
“肩带仍然采用9字扣设计，可以调节的范围很大，能让杯口长度适合不同情况的胸型，不会空杯，也能交叉用，这样不容易滑肩。”
“考虑到术后因为药物和激素的缘故，体型变化会比较大，在底围上设置5格扣位，方便根据体型变化放松或者收紧，也能为患者减少一些重复购买的经济压力。”
郑一鸣一边说，一边拿着内衣在模特身上组装演示，他身上的汗慢慢收了，但那种热烘烘的气味还在，甚至，因为空间狭小反而更加强烈了，这种气息干扰了杨敏敏，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怎么样？”
“不错。”
“只是不错？”
杨敏敏收摄心神：“完美。”
郑一鸣皱眉：“其实也不完美，还有一个大问题，成本。我算过了，一件普通的无痕内衣，只需要2-3个模具，而这个，需要48个模具，蛋白脂肪棉报价也高，制造成本比普通内衣高很多，市场又小，要量产要赚钱，相当不容易。”
杨敏敏这下是真的冷静下来了，她看着郑一鸣：“也就是虽然能设计出来，却还是没办法真的帮到人，白干了？”
郑一鸣一瞪眼：“谁说白干了？我是说不容易，不是没可能。我干这行这么久，所有的产品都是用来锦上添花的，只有这个产品是雪中送炭的，我非要干成它不可。”
杨敏敏想到自己的手，在上一次上手术台之前，她有这种“非要干成它不可”的心，但结果呢？
杨敏敏叹口气：“小郑，我看到你的心思了，你尽力了，但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单靠你一个人尽力了就有好结果的，还有很多不可控的外在因素……”
郑一鸣看了看杨敏敏，忽然伸手抓起她的右手：“现在疼吗？”
“不疼。”
“是不是只要不做手术，就不疼？”
“对。”
“那我就不是一个人尽力了，你来帮我。”
“我能做什么？”
“你最熟悉乳腺癌患者的要求，又有很多信得过你的病人，你写的科普文章我都看了，每次都是你们医院公号点击率最高的，这说明你还是个宣传的人才，你还是见义勇为的名人，人品上让人信得过……”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是想做体检医生，还是想做个挂名的乳腺外科医生，人生就这么两种选择吗？不能手术天就塌下来了吗？你只有这一点长处吗？为什么不选别的路，我们来创业，就做术后文胸，我对市场熟悉，这真的是蓝海。”
杨敏敏迟疑着：“光靠我们两个怎么行？”
“只要你答应，我保证我们一定能做成这件事。”
杨敏敏的手还在郑一鸣的手里，她看着郑一鸣眼里灼灼的光，心砰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