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陈主任主刀和杨敏敏配合默契，手术已近尾声，陈主任看时间，冲着杨敏敏笑：“到底还得是你，今天能吃上三食堂的砂锅了。”
收尾交给了杨敏敏，陈主任已经放心在脱手术服了，杨敏敏缝合到一半，忽然右手痉挛，不是可以克服的刺痛，而是整个手无法控制地抽搐。好在陈主任还没走，着急忙慌消毒之后赶回来，处理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下了手术台，杨敏敏去对陈主任道歉，陈主任脸是冷的，眼光更冷：“杨医生，你这样，我很难办。还是好好休息吧。”
杨敏敏出了手术室就去找邱主任，她太激动，没顾得上挂号，满脸分不清是汗还是泪，问：“怎么会这样？从来没有这样过。以前只是会疼，但是可以控制……”
邱主任还是不急不慢的模样。
“杨医生，你的伤不轻，我已经尽力了，处理是及时的，妥善的。医学是没有百分百成功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你目前的情况，我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手部神经功能受损，每个人的恢复程度、恢复速度都不一样，我没办法去预测你能不能彻底好起来，要多久才能好起来。也有可能是心因性的，可以去院里心理科做做咨询，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近期不要考虑再上手术台了，要对自己负责，对医院负责，对病人负责。”
杨敏敏失魂落魄回了办公室，给汪院长打了电话：“汪阿姨，我的手……”
汪院长说：“杨医生，情况我已经了解了。陈主任正在我这里，我也刚刚问了邱主任的意见。”
杨敏敏听到汪院长说“杨医生”，心就凉了半截，暗想金万鸿果然是老江湖，老江湖才知道老江湖，关键时刻什么卒子都能抛掉，听到汪院长又说陈主任在她那边，心又热了一点，心想或许这么措辞是不得已的，汪阿姨总是会帮她的。
汪院长那边柔声细语地说：“杨医生，城北分院刚刚设立体检中心，我想调你过去，工作轻松一些，慢慢恢复，你看行不行？”
杨敏敏努力冷静下来，开始分析这个调动的利弊。
体检科原本是在本院的，这些年业务量稳定增长，已经成了浙州医院除了脑外科和骨科最赚钱的科室，今年索性在城北分院设立了体检中心，硬件条件在全市是最好的，发展不会差。体检中心的工作时间规律，工作内容简单，工作量不大，收入又好，对所有在业务上没有什么上进心的医生来说，是性价比最高的部门。
一个不能手术的外科医生有什么退路，金万鸿说他是自己的退路，这话很甜，但不如汪院长给她的这条实在，杨敏敏是知道好歹的，无论如何汪阿姨是在帮她。
但是，杨敏敏看着自己的右手，她甘心吗？郑一鸣这个混蛋别的地方是一言难尽，但却是真了解她，比谁都要了解，不能手术她是不会开心的，这条退路一旦走了，就很难回头。
杨敏敏想明白了，她对着电话说：“汪院长，谢谢你，我还是……”
汪院长已经听出了她拒绝的意思，补充说：“待遇方面，可以先享受副职待遇，等你的关系转过去了……”
杨敏敏打断她：“汪阿姨，我不去，我学的是乳腺外科，我也只想做乳腺外科医生，我会好起来的。”
汪院长那边声音轻轻颤抖：“那这样，到年底看绩效考核对你是很不利的。”
“明白，我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下午，乳腺外科月度例会，以往这种会上杨敏敏总是坐到陈主任右手边，年轻骨干嘛，每个月的数据都拿得出手，有时候还要做高难度手术和疑难案例分享，放ppt的时候方便些。
这一次杨敏敏自觉坐到了角落，大家坐定后，陈主任右手边的位置还空着，陈主任环视会场，眼光和杨敏敏一交错便避开了，杨敏敏心里咯噔一下。
陈主任先传达了院里月度会议的精神，接着一反常态，没有做科室月度数据分析和病例点评，而是看了看手机说：“干货方面，等一下再聊。大家工作上有什么难处，先畅所欲言。”
沉默，可疑的沉默。
杨敏敏先是低着头，慢慢抬起来，看陈主任正关切地朝自己这边看，鼓足勇气，腹稿已经打好，先检讨自己上午的表现，承认操之过急的错误，再感谢陈主任和同事的照应，最后表态将继续康复，尽快恢复手术。
忽然，杨敏敏听到她身后一个声音说：“陈主任，杨医生已经拆线拔钉子了，日常工作没有问题，我感觉已经不需要我了。我看大家都特别忙，有没有可能让我帮帮其他医生，分担工作量，积累经验，更快提升自己。”
杨敏敏后背一凉，这声音，是小蔡，这些天相处客客气气，她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原来这就是背刺。再转念一想，换做她是小蔡，恐怕也会这样要求，学东西长经验积累资源人脉的时候，谁愿意跟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手术、门诊量也不行的医生？
只是现在的年轻人未免也太着急了，太不讲情面了，有这样的想法，先和她沟通一下多好，让她出面去和陈主任聊，私下解决，好歹能保住她最后一点脸面。
陈主任微笑：“接下来你跟毛医生吧，他那边门诊量和手术都多，很缺人。杨医生，你有没有意见？”
陈主任瞬间就做出这样的安排，杨敏敏心一沉：原来陈主任刚才看的是小蔡，不是她，原来这一切，她们已经先沟通好了，是来演一出戏。
电光火石之间，杨敏敏想明白了，这个会，恐怕不会只是想把她手头的小医生调开。
杨敏敏下意识挺直了背，微笑着说：“没有意见，我这里的确不缺人。不对，我这里缺人，缺病人。”
她说完干笑了一声，其他同事都低头不语，没有跟着笑的。
毛医生咳嗽两声也说话了：“最近杨医生特殊情况，我们的确忙，有小蔡来帮我是最好的，但是不解决最重要的问题。目前困难是真困难，手术排不过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光靠大家发扬风格顶不住，缺能独当一面的医生。”
刚说完，一个约摸40岁的女医生急匆匆进来，陈主任朝她招手，招呼她坐到右手边的空位上：“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盼来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上海挖过来的江若水副主任医师，这是刚刚走完程序马上来报到了。大家欢迎。”
江医生短发、干练，插了u盘就开始自我介绍，履历不俗，她是浙州人，独生女，考虑到父母年纪大了，回浙州工作更方便就近照顾：“以后我就扎根浙医乳腺外科了，大家多帮忙。”
杨敏敏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心越发沉下去。
陈主任终于正视杨敏敏：“小杨，江医生暂时就坐你对面，我和她也沟通过你的情况，她特别佩服你见义勇为的精神，愿意发扬风格。我看了报表，最近你这里挂号量太少，有的病人来了马上要求转诊，你还来坐班也挺浪费时间的。我想暂时这么操作，门诊的号可以继续挂出去，如果有找你病人呢，直接转到江医生这里。这样操作不算病假，减少对你收入的影响，你就在家安心养身体，等好彻底了再回来，你看怎么样？”
杨敏敏一惊，正要回绝，陈主任继续说：“行政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汪院长说如果你坚持要留在乳腺外科，那么这个方案她也不反对……”
杨敏敏耳朵里嗡嗡直响，是啊，调一个医生进来，要提早多少时间做安排，怎么可能不通过汪院长，可以啊汪阿姨，这样釜底抽薪的安排你都没有提早告诉我。
难怪汪院长劝她去体检中心。去体检中心，就是体面地离开乳腺外科，不愿意去，就挂在这里，等年底考核数据说话，到时候连聘用合同都未必保得住。
杨敏敏看陈主任，又看看其他医生，彻底明白了这个会、这些决定，不是和她商量，而是通知她，他们恐怕多少都得到了风声。
一个不能开刀的外科医生，是没有价值的人，杨敏敏低头看自己的手，这么多年，她信自己的这双手，她信努力会得到回报，她信苦尽甘来，她信命运总要奖励她，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信不过的，一次受伤就可以抹掉她多少年的努力。
杨敏敏抬头，露出她最招牌的微笑：“谢谢陈主任，谢谢江医生，谢谢大家的关心，我会好好考虑，抓紧决定。”
杨敏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到地下车库的，也记不起来汪院长给她打了多少电话，她慢悠悠开车回到家，还不到5点。
杨锐锐在客厅打游戏，打了个招呼：“姐，你最近爽啊，按时下班都不够，还早退。”
杨敏敏敲书房门，郑一鸣开门说：“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还没开始做饭呢，今天蛋炒饭行不行，我太忙了，来不及想什么花样。”
书桌上堆了不少形态各异的胸垫，杨敏敏微笑：“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可以告诉我了吧？”
郑一鸣已经看出她表情不对，问：“怎么又这个表情？手术不顺利？”
杨敏敏强自撑到现在，本来还想继续撑下去的，被这一问，不由自主眼泪汪汪，想说话又怕杨锐锐听到了担心。
郑一鸣赶紧拉着杨敏敏出门，对杨锐锐说是一起去买菜，杨锐锐看出蹊跷，只装不知道，等两人下楼之后，他走到阳台上往下看，见杨敏敏和郑一鸣并肩走着，场面还算和谐，直到两人走得看不到了，他才回转到客厅继续打游戏，一边打一边心里很不安定。
过了十几分钟，郑一鸣回来了，杨锐锐问：“我姐呢？”
“她不回来吃饭了，约了金老板，估计得挺晚回来。”
“啊？”杨锐锐没忍住：“你又怎么气她了？”
“什么气她？什么又啊？”郑一鸣一屁股坐到杨锐锐身边：“反正就我们两个，点外卖吧，玩一会儿。”
杨锐锐不干了：“到底怎么回事？我姐不是不讲理的人。”
郑一鸣冷笑： “切，那是你还不了解她，她刚才自己说的：不要和我讲道理！”
郑一鸣还要故作镇定打游戏，杨锐锐索性关了电源，气鼓鼓看着他。
郑一鸣何尝不是一肚子气，他没能忍住，把杨敏敏和他说的事情都倒给了杨锐锐，手术如何出了问题，汪院长如何建议杨敏敏去体检中心，她如何拒绝，陈主任如何安排了新来的医生揽走杨敏敏手头的活儿让她彻底挂起来。
“卧槽，我姐这下真的要气疯了。你呢，你说什么了？”
郑一鸣说：“就刚才，汪院长的电话还在不断打过来，你姐就是不肯接。我劝她接电话，不要逃避沟通，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嘛。先听听汪院长这里还有什么别的方案，如果真的没有，综合考虑一下去体检中心和继续留在乳腺外科的利弊，做一个理性的决定，这有什么错吗？就算心里再不乐意，没有彻底康复是个客观事实，人家给的方案出发点还是想帮助她的，彻底掀桌子没有任何好处……”
郑一鸣还要说下去，杨锐锐打断了他：“我姐居然听你哔哔了这么多才翻脸啊？”
“啊？我哪里说错了吗？我在帮她分析问题啊，这样才有可能解决问题啊。”
杨锐锐瞪大眼睛看着郑一鸣：“郑大哥，你怕不是有病吧？该说的话一句不会说，不该说的话你还挺有套路的，连我都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先解决情绪问题，再解决现实问题。”
郑一鸣一愣，还是嘴硬：“你小子懂啥，你那套对付十几岁的女同学大概刚好，你姐可三十多岁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成年人这种时候需要的是……”
“需要的是听你说她不开心是错的，有情绪是错的，应该理性起来像个机器人那样盘算好下一步怎么做？”杨锐锐笑了：“当初我姐分析你爸妈，我还觉得挺有道理的呢，你怎么就当场炸了，你不是成年人啊？”
郑一鸣瘫坐在沙发上，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