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郑一鸣开车送姐弟到了公墓停车场。
杨锐锐提溜着东西下车正要走,杨敏敏打开车门下来,叫住他:“帮我把这个带上去。”
杨锐锐接过来塑料袋一看,是一块白脱奶油蛋糕。
郑一鸣说:“昨天晚上陪你姐去买的,运气很好,剩下最后1块。”
杨锐锐眼泪一下子涌上来,用别扭的姿态扑到杨敏敏怀里:“谢谢姐。”
杨敏敏搂了一下杨锐锐:“慢慢走,上下台阶小心点。”
杨锐锐转身就走,郑一鸣追上去抢过杨锐锐手上提溜的东西:“我陪你。”
杨敏敏站在树荫下等待,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公墓却也并不寂寥,时常有车停下,车中下来脸色凝重的人们,原来世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思念着已经离开的人。杨敏敏想,我在这里算是什么呢?妈妈要是知道我来了这里,会怎么想呢?
杨敏敏想着昨天晚上叫郑一鸣开车穿越大半个浙州陪自己去买蛋糕,郑一鸣什么都没问她,幸好他没有问,不然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
杨锐锐不知道会和郑一鸣怎么描述这块白脱奶油蛋糕的意义,她自己也说不清其中的意义,她原谅蒋媚了吗?她还恨蒋媚吗?
杨敏敏忽然有一种迫切的抽烟的冲动,妈妈离开之后她曾经抽过一阵,被汪院长痛骂之后基本戒了,后来工作忙的时候偶尔还是会来几根,直到和梁超恋爱,她看到科普文上说,抽一根烟就缩短一分钟的寿命,这才彻底戒了烟。想想真好笑,明明是学医的,一直都不在乎,是觉得人生长短也就那么回事,直到遇到了想要多陪伴的人。
杨敏敏起身走到停车场边的小店买了一包烟和打火机,走到路上张望着杨锐锐和郑一鸣会过来的方向,点火,深吸一口,一种轻微的眩晕感让她放松,让她不在意经过她身边的人们的目光。
郑一鸣和杨锐锐一路往前走,杨正一和蒋媚的墓地在纵深处,杨锐锐抽抽搭搭哭着,怕路人看到,故意挑着小路走。
郑一鸣忍不住问:“这蛋糕到底有什么说头?昨晚开了好远的路去买的,我没敢问你姐。”
杨锐锐停下脚步回转身:“这是我妈最爱吃的。”
郑一鸣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前拍了拍杨锐锐的头:“好好对你姐。”
“郑哥,你也能好好对我姐吗?你懂我的意思,我觉得她特别值得。”
郑一鸣站定了看墓地间种植的松柏,风吹过,松涛宛如一声声温柔的叹息,他觉得满腔温柔满上来,再也没办法压下去,终于点头:“我会的。”
杨敏敏抽着烟,迎面走过来一个男人忽然说:“小姑娘,不好意思,能给我一根烟吗?”
杨敏敏很多年没被人叫过小姑娘了,她看眼前这个人,五十多岁的男人,五官利落,穿了一件天蓝色POLO衫,还竖起了衣领,脖子上是根大金链子,很有派头的模样。
“不好意思,特别想抽一根,又戒了很多年了,怕买一包就复吸了。”对方解释。
杨敏敏很能理解,她把烟和火机递给他,看他右手接过来,抬得略微有点吃力,手臂上是一道很长的伤疤。
“粉碎性骨折过?”杨敏敏问。
“恩,很小的时候了,陈伤。”
那人抽了一口,露出惘然又满足的表情,点头向杨敏敏致谢。
杨敏敏问:“来看亲戚还是朋友?”
“亲戚。你呢?”
“陪亲戚来的。”
“不上去也拜拜?其实拜拜没坏处的,人啊,在这里躺着了就什么都想得通了,就算不认识也会愿意保佑你的。”
“要是有仇呢?”
“那也会保佑的,还有什么恩怨是生死都过不去的,人活着就是吃苦,他们不吃苦了,肯定比我们想得开。”
那人抽着烟,朝杨敏敏摆摆手,大步流星走了。
杨敏敏又抽了两根烟,忽然想到这就少了3分钟的生命,她觉得可惜,把烟和火机都丢到了垃圾桶里。
这时郑一鸣和杨锐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杨敏敏正庆幸自己毁尸灭迹得及时,杨锐锐冲过来说:“出怪事了。别人也来祭拜过。”
杨敏敏想这也正常:“你妈的朋友吧,也算有心人。”
郑一鸣说:“不正常,那个人也带了白脱奶油蛋糕。”
杨敏敏也惊了,知道蒋媚喜欢吃白脱奶油蛋糕的,除了孤儿院的那些故人,还会有谁?
郑一鸣说香烛都灭了,但尚有余温,应该就是今早过来的。
杨敏敏琢磨了一下,孤儿院的那些人,无论如何不会对蒋媚有这份心意,能拿着白脱奶油蛋糕来祭拜她的,只有一种可能:她的家人。
杨敏敏想到银行监控里,拿走卖房款时蒋媚明显占据了主导地位,程警官也说了,可能是她要去提钱的,会不会就和这个神秘的家人有关?这是难得的线索。
“走,去查监控。”
公墓保安队长断然拒绝了杨敏敏,“又没有搞破坏,不能调监控。”
杨敏敏情急之下想到上次找程警官查监控,程警官不分管这一片,自然是鞭长莫及,但杨警官是市局的,可能就不一样了?
那次加了微信之后,杨敏敏常看杨警官的朋友圈,他这人穿着警服一本正经,朋友圈却很是鲜活,日常爱爬山、爱观鸟、爱看电影、爱点评实事,每天都要刷好几条。
杨警官每次更新朋友圈,杨敏敏都会点赞。这是杨敏敏一向恪守的社交礼仪,所谓见面三分情,当代人很少有见面的机会,朋友圈是个见赞如面的地方,多点赞,就能给对方明确的信号:自己是记得你这个人的,进而,是想要维系这段关系的,是想把你当朋友的。
杨敏敏极少发朋友圈,因此这种交流是单向的,杨警官是否get到了,杨敏敏心里一直没底。
直到前些天午休的时候,杨敏敏被陈主任按头转发了医院公号,那条公号介绍了浙医乳腺外科历年来进行的几例疑难手术,其中有一件是杨敏敏主刀的,配了她的工作照和简历。
那天下班之后又开了科室的月度例会,到晚上8点多杨敏敏才有空摸手机,看到杨警官几乎是在她发出朋友圈之后立刻留言:中国好医生,失敬失敬。三朵鲜花。
水磨工夫总算有了反馈,杨敏敏赶紧回复:哪里,就是工作。
杨警官马上回复:刚下班?
杨敏敏回复:对,今天比较忙。
杨警官又回复:辛苦您平时百忙之中批我的折子,我还以为你屏蔽我了。
他还有这一面。
杨敏敏赶紧解释:您是我的贵人,哪儿会屏蔽,是不爱发朋友圈,没啥好说的。
杨警官问:我这样话痨,是不是挺烦人的?
杨敏敏很真诚地回答:挺好的,除了工作还有生活。
有过这样的来往,杨敏敏觉得是可以试试看的,她鼓足勇气给杨警官打了语音,说清楚来龙去脉,强调了可能事关失踪的395万卖房款,杨警官听完之后叹口气:“杨医生,这种理由要我来调看监控是不合规矩的。”
杨敏敏能想象杨警官那张公事公办的脸,她赶紧说:“我知道,是我难为你了,算了。”
杨警官又问:“那个病人和家属后来对你有表示吗?”
“没有。”
“也是,还不起的人情,就当没欠过,社会上这样的人太多了,好人没好报。”
“杨警官,你是明白人,无所谓,我又不是为了好报这么做的。”
“杨建勋,叫我建勋就可以,你先吃午饭,我要让好人有好报。”
这通语言是外放着打的,郑一鸣听完心里咯噔一下。
三人到公墓外的小饭馆坐下点了三菜一汤,边吃边聊。
郑一鸣试探着问杨敏敏和杨建勋的关系,说两面之缘,能让他休息天跑到城市边缘的公墓来违反规矩帮忙,杨敏敏真有两下子。
语气中已经有酸溜溜的劲,他不自知,杨锐锐却听得一清二楚:“我姐事业有成,漂亮大方,善良热心,我看杨警官有点眼光。”
杨敏敏赶紧撇清,讲了自己的朋友圈战术。
郑一鸣摇头:“这下麻烦了,人家肯定觉得你喜欢他。”
杨敏敏说怎么可能,郑一鸣一脸严肃:“大多数男的都这样,自我感觉特别好,美女多看他几眼,他连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杨锐锐开始还不表态,听到批奏折那段,一拍大腿:“我赌5块钱,他就是单恋你。”
杨敏敏说根本没有的事情,她好歹是浙医的医生,山水有相逢,人家也是会做人,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我太俗气了。”
郑一鸣摇头,语重心长说了张明远的落魄时候的事情,“你比他更难,爸妈那边的人际关系都指望不上,就只能自己单枪匹马经营。不容易。”
杨敏敏好几次听到过张明远这个名字,能如此患难,想必就是郑一鸣的男朋友,一起经历过最难的日子,感情是不一样的,就算现在是低谷,也会过去的。
杨敏敏斟酌着说:“说句肉麻的,我看到那种很俗气的文案都很戳到,比如,我怎么敢倒下,我身后空无一人。就这么回事,我现在身后是彻彻底底的空无一人了。”
杨锐锐说:“不是的,有人。”
“你还小,好好读书,以后照顾我。”
杨锐锐朝郑一鸣甩眼色,郑一鸣说:“还有我。”
杨锐锐带着一种暧昧的笑看着杨敏敏和郑一鸣,杨敏敏有些尴尬:“你少听他开空头支票,哪天想通了就出国结婚去了,我靠谁去?我最恨别人骗我。”
“什么?郑哥你有女朋友?”
郑一鸣沉默了一会儿,坚定了决心,抬头对杨敏敏说:“我没骗你,我不会走,只要你愿意,我会照顾你和锐锐。”
杨敏敏一惊,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建勋的电话到了,他已经停好车。
杨敏敏带着郑一鸣和杨锐锐到停车场和杨建勋会和,介绍杨锐锐的时候很方便,介绍郑一鸣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他买了我爸他们那个房。”
郑一鸣伸手和杨建勋打招呼:“郑一鸣,现在我和敏敏锐锐一起住。”
杨建勋和郑一鸣握手:“杨建勋,你这样热心的房东不多见了。”
“你这样热心的警察也不多见了。”
四个人走到保安的监控室,杨建勋亮明身份,事情很快解决,保安队长亲自过来调监控。
时间转到杨锐锐和郑一鸣到达前半个来小时,一个男人出现在监控画面中,公墓的监控探头精度一般,又是俯瞰角度,没有拍到男人的脸,但杨敏敏和郑一鸣同时“啊”了一声。
“认识吗?”杨建勋问。
杨敏敏说:“刚才在下面过道见过,还跟我要了一根烟,五十来岁。”
郑一鸣说:“好大的金链子,吓我一跳。”
保安队长又调出主干道的监控,露脸的镜头多了,杨建勋让杨敏敏确认,杨敏敏说的确是他,但不认识,她让杨锐锐来认,杨锐锐也斩钉截铁:“从来没见过。”
杨锐锐又盯着看了几遍监控,很是懊丧,说上山的时候他走了小路,如果走大路就能迎面碰上,说不定能看出什么来。
杨建勋对保安队长道谢,带着三人出来。
已是下午2点左右,本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但监控室外有一株硕大的梧桐树,挡住了所有阳光,大概是毗邻公墓的缘故,树荫下颇有些阴气,站着并不闷热。
杨建勋点了一根烟,想了一会儿:“如果知道名字,那我还能私下帮忙查查看,现在对隐私保护很严格,他也够不上犯罪嫌疑人,就凭这个监控去查,要用天网的数据,没有由头,很难办。”
杨敏敏说我明白,今天这样已经是破例了。
杨建勋问那一面之缘她和男人说了什么,杨敏敏说就聊了几句废话。
杨建勋还是追问:“你不认识他,不代表他就不认识你,说不定他是故意和你搭话的呢?如果真的不认识,他说话不防着,没准儿也有什么线索。”
杨敏敏回忆着,把那人和她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杨建勋听完琢磨了一会儿:“这话有点意思,听着是他在劝你,其实可能是他在劝自己。”
郑一鸣问:“你的意思是,他和锐锐父母有仇?”
杨建勋朝郑一鸣点点头。
杨敏敏说:“不会,他带了我后妈最爱吃的白脱奶油蛋糕,肯定是亲戚。”
杨建勋说:“亲戚,也可能有仇的。”
杨敏敏和杨锐锐同时想到了,福利院老院长说过,蒋媚刚到福利院的时候喜欢和比自己大的男孩子玩,能连上,有过一个亲哥哥,所以喜欢和比自己大的男孩子玩,是亲哥哥,所以知道妹妹爱吃什么。
但没有名字,这也不算什么有用的线索。
杨敏敏看今天也只能到此为止,谢了杨建勋,杨建勋忽然说:“杨医生,麻烦你和我单独说几句话。”
杨敏敏跟着杨建勋走开一段距离,到了另一处树荫下站定,留下郑一鸣和杨锐锐发呆地看着他们。
杨敏敏和杨建勋两人有说有笑,聊了好一会儿,杨锐锐很警惕:“郑哥,我感觉这个警察真的对我姐有意思啊。”
“是吗。”郑一鸣说。
“会不会被他乘虚而入啊?”
“要是真的也不错啊。杨警官长得蛮敦实的,警察工作也不错,体制内,稳定又有安全感。”
“你真有女朋友了?”
郑一鸣不搭话了,管自己埋头刷手机。
杨建勋和杨敏敏走回来,郑一鸣正要送客,杨建勋对郑一鸣说:“小郑,麻烦你也和我单独聊几句。”
这下轮到杨敏敏和杨锐锐发呆地看着他们了。
两个男人聊的时间不长,郑一鸣回来的时候脸色紧绷,杨建勋和大家告别,临走还对郑一鸣强调了一句:“等你消息。”
郑一鸣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