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鸣又多炒了一个菜,三大一小一起埋头吃,曲畅只管夹菜,还问杨锐锐的学习情况,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杨敏敏和郑一鸣交换了眼色,两人都是不解。
杨敏敏的手机响了,是曹克轩,她扬起手机给曲畅看,曲畅对她做出“嘘”的手势,杨敏敏点头,按了免提。
“曲畅找过你没有?”
“没有。怎么了?”
“我爸妈旅游去了,阿姨去买菜,回来她人就不在家了,留了个纸条说要出去散散心。不接手机,不回微信。真没找你?”
“没有。吵架了?”
“什么都没有啊,就这点奇怪死了,早上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问了我爸妈,也问了阿姨,没人得罪她。”
杨敏敏问有没有找过曲畅父母,曹克轩说不敢,“本来说不定是小事,要她爸妈知道了就是大事了。”
曲畅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递给杨敏敏,杨敏敏看了,按照她的指示说:“曲畅术后情况不错,说不定真是想一个人玩几天散散心,别担心了,要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杨敏敏挂了电话,问曲畅:“到底怎么了?”
曲畅冲大家笑笑:“看看再说。”
杨敏敏又问:“打算住几天?”
曲畅笑:“说不好,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小郑,行不行?”
郑一鸣点头:“想吃什么告诉我,有什么忌口也告诉我。”
吃完饭,曲畅说累了,进了主卧,过了没多久,传来她的哭声。
杨敏敏推开门,曲畅在一片黑暗中抽泣着:“你把门锁上再开灯。”
杨敏敏锁上门,开灯,看曲畅光着上身坐在床上,哭得直发抖。
杨敏敏吓了一跳:“怎么了?”
曲畅背转身,抓了一件内衣在手上:“连你也觉得可怕吧?我也是,以为能习惯的,以为不看到就不怕了,其实摸到还是怕,永远习惯不了。”
杨敏敏走近曲畅:“我能摸摸吗?”
曲畅扭头,不去看杨敏敏。
杨敏敏轻轻摸着:“这几针都是我亲手缝的,我手艺不错,你也算争气的,长得很好很平整,我不是被这个吓着,你要是开灯看到我光着上身你也会吓着吧。”
曲畅一边穿内衣一边说:“你是专业的,能做到不害怕。我不行,曹克轩也不行,他到现在都没看过我,他就是怕了,他接受不了。”
曲畅穿的是一个前扣内衣,没衬乳垫,睡衣和她刚才穿的一身muji类似,都是松松垮垮的,看不出胸部的曲线。
如果是病人或者普通朋友,杨敏敏会把什么都往好里说,是个人都喜欢听安慰的话,尤其是在惴惴不安的时候。
但她是曲畅,杨敏敏想,这事情不能光往好里说,如果以后事实证明不是如此,她的心理落差太大,会更难受。
杨敏敏斟酌一下说:“其实这种术后亲人不敢看伤疤的事情非常多,我遇到最夸张的是一个50多岁的病人,她老公很早就车祸去世,和女儿相依为命很多年,母女感情很好,女儿孝顺得不得了,如果可以选,我觉得她真的宁愿自己生病不要让妈妈生病。她做了双乳切除,女儿第一次看到妈妈术后伤疤的时候,休克了。”
曲畅听了点头:“是挺可怕的,我第一次看也发晕。”
“女儿醒来之后非常内疚,在我这里哭得一塌糊涂,不敢面对她妈妈,怕妈妈觉得自己嫌弃她了,会更难过。我告诉她,你爱妈妈,看到她吃了这样的苦,所以会休克,会难以接受,这不是你嫌弃她,还是因为你爱她。爱一个人,就会因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会对她的残缺感同身受,这很正常,妈妈也爱你,她会理解你。你们是互相心疼。”
“我懂你的意思,但这个是母女之间,男女之间呢,也是一样吗?”
“不一定。去年下半年,我同一天给两个病人做的手术,一个是和我同岁的大学女老师,和老公感情很好,说是从校服到婚纱的感情,另外一个是快退休的公交车女司机,老公是调度员,两个人咋咋呼呼吵了大半辈子了,女的说这个病一半是被老公气出来的。复诊的时候,两个病人都说老公不敢看她们,我告诉她们,这种情况很常见,需要时间,慢慢会找到合适的时机。3个月之后,那个大学女老师说老公要和她离婚,反而是那个调度员,每次复诊都是陪着老婆来的,老婆穿多了穿少了他都要脸红脖子粗地唠叨。”
“所以还是看运气。”
“不是看运气,是看人。人这个东西,平常日子是未必能看出本质来的,遇到大事了才知道。我不敢给曹克轩打包票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
曲畅从行李里拿出一个文胸,递给杨敏敏:“这是老曹给我买的,德国定制。”
杨敏敏接过来仔细看,材质一摸就细腻爽滑,患侧填充了一个硅胶义乳,义乳做得很逼真,细节也考究,居然还做出了乳头的微微凸起:“很贵吧?”
“对,是按照我的尺寸做的,特别贵,8000多。他倒是的确还舍得给我花钱。”
“那不就行了?为什么不穿?单侧切除之后尤其要穿义乳,两侧不对称,时间久了脖子疼、后背疼,搞不好还会脊柱侧弯,而且人多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被撞了患侧,没什么缓冲的话容易受伤。”
“不舒服。”
“这倒是,硅胶分量重,又闷,郑一鸣正在做这方面的设计,想能做出不一样的产品,你给他点时间。曹克轩这份心你还是要肯定的。”
“可是为什么他那么在乎呢?非要装作我没变化吗?我以后就永远穿着这个面对他?这玩意儿你看看,还有乳头,好笑不好笑?”
杨敏敏笑了:“这是设计的锅,这也能怪老曹?也对,要怪,怪他买之前不问问我和郑一鸣这种专业相关人士。”
曲畅扁扁嘴:“你说我最了解他,我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我就是判断不出来了,有时候觉得他爱我,有时候觉得他就是后悔了,他也是梁超那样的渣男,他当好人,让妈当恶人。”
杨敏敏抓住话头和曲畅聊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情况:“我还是得告诉曹克轩你在我这儿。”
“不行,他要是都不会找过来,那就根本不值得告诉他。”
杨敏敏头大:“你怎么也来这套啊,我想要但是我不会直说,你得自己猜到,不然就算给我了,我也不稀罕,这不是我这种恋爱脑才有的破事吗?你不是一直都说要谈张嘴的恋爱吗?”
“那是以前,那时候我觉得我是甲方,开口也不怕被拒绝,人啊,越不自信的时候越不敢提要求,”曲畅说完往回找:“不好意思,敏敏,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一直觉得你比梁超强,你是没想明白,也是被他pua了。”
“我懂,你没说错。”
正要再劝,郑一鸣敲门:“曹克轩来了,我真没告诉他啊。”
杨敏敏开了卧室门,拉着曲畅出来,曲畅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曹克轩一看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我妈作妖了?”
曲畅朝杨敏敏使个眼色,杨敏敏松了口气,她找杨锐锐,郑一鸣说锐锐出去买东西了,杨敏敏拉着郑一鸣往外走:“你们慢慢聊,我们也去超市买点东西。”
杨敏敏拉着郑一鸣一路跑下了楼,这天正是十五,月亮悬浮在空中,近得不可思议,杨敏敏看着月亮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郑一鸣不知道杨敏敏在笑什么,但杨敏敏此刻仍然拉着他的手,他也笑起来。
杨敏敏听到郑一鸣的笑声,松开了他:“你发什么神经?笑什么呢?”
郑一鸣说:“传染了你的神经,你笑什么呢?”
傍晚下过雨,此刻路上不算闷热,杨敏敏带着郑一鸣往小区外头走,边走边告诉他:“曲畅没嫁错人,曹克轩是个拎得清的,我看他们会和好。”
杨敏敏告诉郑一鸣,曲畅是被婆婆的软刀子逼走的。
回家第二天,婆婆当着曲畅和阿姨的面放了那段录音,放完了交代阿姨:“该买什么菜、该怎么做,都明白了吧?”转头又一脸关切看着曲畅:“身体第一,别多想,都是一家人,我们不会怪你。”
曲畅心里堵,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又不是自己想得病,病了自然不该被怪,但觉得老人想抱孙子情有可原,一时说错话也是正常的,她不忍心告诉曹克轩,忍了。
又过几天,婆婆和快递闹起来,拒收婴儿床,敲门叫正在做康复的曲畅出来,“你看看,我媳妇儿病了,乳腺癌,生不了了,真的用不上了。”
曲畅一脸尴尬,好说歹说快递才肯退货,快递走了之后婆婆和她道歉:“曲畅你别误会啊,我是吵不过他,气糊涂了。”
曲畅不是任人欺负的人,她当即问:“妈,婴儿床什么时候买的?”
婆婆说:“很早了,出去玩之前就下单了,想着迟早要用,早点买来散散味道。这不是没想到你生不了了。”说完叹口气,再次重申不会怪曲畅。
这类事情密集地发生了好几次,曲畅明白自己绝不是误会。
昨天婆婆请了老朋友带着孙子来家里玩,曲畅在房间里听到婆婆笑声不断,还夹杂了感慨:“有个孩子才热闹啊,才像个家”,等客人走了,婆婆笑嘻嘻和曲畅说:“明天我们去普陀烧香。”
普陀,最有名的是求子,这意思也太明确了,公婆走了,曲畅在家纠结了小半天,收拾行李来了杨敏敏家。
郑一鸣听了觉得奇怪:“为什么不和曹克轩说呢?”
“因为不清楚他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样的。以我和曲畅的交情,要真不知道她的下落,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说她可能出去玩了。这种时候,但凡曹克轩对曲畅有一丁点不上心,就不会马上找过来。”
“所以这一出是用来试曹克轩的?”
“对啊,还好结果不错,阿弥陀佛。”
“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不直说,前面受了委屈了,也可以告诉曹克轩啊。”
“如果曹克轩和他妈是一条心的,那说了就是自取其辱。就算曹克轩不是那么想的,他如果不了解曲畅的决心,夹在中间肯定还想搞平衡、和稀泥,曲畅不稀罕。”
郑一鸣感慨:“婆媳关系必须这样你死我亡的吗?”
杨敏敏语气很果断:“我以前觉得不必,觉得可以受点委屈求个平衡,现在觉得曲畅是对的。结婚了,夫妻关系重于母子关系,一个男人如果起头不明白这点,就没有从心理上断奶,就会把老婆的牺牲妥协视作理所应当的,就会一步步破坏两个人的关系。”
郑一鸣听出杨敏敏是有感而发,怕她想下去难过,打岔:“那找个没爹没娘的最合适”,说到这里一时兴起:“我这样的也凑合,有爹,找不到,有妈,不联系。”
杨敏敏噗嗤笑了:“可惜了,你的话,又得是特别听爸妈话的才有戏。”
“什么意思?”
“听爸妈话才会找人形婚啊,可能就轮到我捡漏了。”
郑一鸣被噎着了,想了一下:“我要是愿意,你也愿意吗?”
杨敏敏抬头看郑一鸣,他的上半张脸被头发的阴影挡住了,看不清他的表情,她不由自主垫脚,伸出右手把他的头发往后撸。
郑一鸣愣住了,杨敏敏食指上的钉子轻轻搭在他额头上,凉飕飕的,他一动不敢动,任由她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杨敏敏也被自己的冲动吓了一跳,故作镇定笑:“郑一鸣,你这种级别的帅哥真的别开这种玩笑啊,要命的。人类再怎么进化,还是很难逃脱最基础的动物性,好看的人说暧昧的话,诱惑力太大了。”
杨敏敏松开手,郑一鸣这才敢呼吸:“那就是愿意?”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这辈子没戏了?找不到我爱的也爱我的男人了?我不愿意!”
郑一鸣简直后怕,他不知道如果杨敏敏刚才说了愿意,事情会怎么发展,不敢想下去,他赶紧转换话题:“曲畅这种破釜沉舟,让曹克轩马上选边站,其实也不对的,得亏老曹脑子转得快,不然搞不好就被误伤了。”
“我觉得她这样挺好,痛快,我不如她,才会耽误自己这么多年,”,杨敏敏甩甩头:“我真羡慕曲畅,不过也不怪自己,她有退路,就算离婚了,还有爸妈,以前我觉得,没了梁超,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不会这么想了,以后谈恋爱,我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
“还谈啊?不怕啊?”
杨敏敏举起右手对着月亮,手上的钉子在月色下闪着寒光:“怕什么?前些天多疼啊,疼得我半夜哭,过些天拔钉子,估计还得疼一次,但是不怕了,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要好起来,就不能怕疼。”
郑一鸣拍拍杨敏敏的头:“行,你也挺会鸡汤的。你要真疼了找我哭,还有我。”
杨敏敏刚才心跳得厉害,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被这句话一说又是一阵心悸,回身踹了郑一鸣一脚:“你少来了,人生苦短,别浪费时间和男朋友冷战了,不要耗到我这个年纪还没有家。不过我也有家,我有锐锐。对了,他去买什么了?”
郑一鸣说:“明天,是五七了。”
杨敏敏和郑一鸣回到家已经快十点,餐桌放了一堆祭拜用的香火和鲜花,杨锐锐在客厅看电视,抱怨他们回来太晚,又说自己回来的时候曲畅已经走了,“这个大姐没事吧?怎么不想赖这儿了?
杨敏敏知道曹克轩已经搞定:“没事了,回家了,放心吧。关心她也不是坏事,用不着这么拧巴。”
“切,谁关心她啊,我是怕她唠叨我。”
杨锐锐说完,蹭到杨敏敏她身边,支支吾吾问:“姐,明天一起去吗?”
杨敏敏说:“我陪着你到山下,你自己上去,行不行?”
杨锐锐知道这是杨敏敏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妥协,点头:“谢谢姐。”
郑一鸣轻轻吐槽:“说拧巴谁最拧巴……”
杨敏敏作势要撕他的嘴,杨锐锐在一边乐呵呵看着:“打起来打起来。”
杨敏敏进卧室就看到了那个德国产的术后文胸,她打电话给曲畅,曲畅说不是忘了,是故意留下来的。
“送给郑一鸣了,让他研究研究,必须做出比这个好的术后文胸来,功德无量。”
杨敏敏把文胸递给郑一鸣,说了曲畅的意思,郑一鸣乐了:“这下省钱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打开书房的门,“其实我最近就在忙这个。”
书房里,那个半身的模特已经被郑一鸣加工过了,一侧胸部被全部切了下来,胸口处贴了牛皮纸,模仿出全切手术后胸大肌微微凹陷的线条,胳膊内侧也做了部分切除,模仿出腋窝清扫后的凹陷,另一侧胸部切下来约三分之二,胸口处用憋了的气球塞着,模仿出保留乳头乳晕的情况。
郑一鸣说明:“我想了很久,也查了很多资料,术后的情况虽然复杂,其实也就是排练组合,单侧全切、双侧全切、保留乳头乳晕的切除、腋窝清扫、腋窝未清扫……就一个模特,尽量穷尽可能。”
郑一鸣又拿了几个术后文胸给杨敏敏看:“买了一些来参考,日本产的,3000多,台湾产的,1000多,还有这个是国产的,300多,德国这个牌子的最贵,没舍得买。”
杨敏敏完全没想到郑一鸣已经花了这么大功夫:“你不是说做这个没有商业前景吗?”
“那时候想的是数字和概念,这个市场有多大,设计制作成本大概多少,被抄袭了维权多难,想想头大,就算了。陪曹克轩在手术室外头等结果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人了。曲畅、曹克轩、曲畅爸妈,一个病人背后是一个家,或者几个家,我不认识每个人,但是我能想象了。能想象就没办法了,权当犯犯傻吧。”
郑一鸣仔细看德国货:“内衬用得好,100支的莫代尔对皮肤的摩擦是很小的,肩带这里的9字扣设计也很聪明,可以调节的范围很大,能让杯口长度适合不同情况的胸型,也能交叉用,这样不容易滑。”
郑一鸣拿出一个文胸:“其实这个国产的思路也差不多,价格还不到二十分之一,算算制作成本、流通成本,这个价格蛮良心的。”
杨敏敏接过来一看,是今昔内衣,没想到郑一鸣会表扬他妈妈的产品。
“但是它们都没有体现出定制性来,人得凑尺码。而且选择的填充物都是硅胶,只考虑了美观,没顾上舒适,偏硬、偏重、偏闷。说实在的,我也到现在还没想出更合适的方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