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本来就没打算瞒着郑一鸣，她把盘算和汪院长说了一遍：“这样他就差了0.1分，多好，刚才他走的时候还满怀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还偏偏就差了0.1分，哈哈哈哈哈，那么爱算计的人，怎么都算不到有这一天。”
“决定了？”
“对，汪阿姨，你说的，只要不伤到自己，你都支持。”
“院里会给你申报见义勇为，救助轻生病人，弘扬社会正气，展示医德医风，总之尽力往上靠。”
杨敏敏明白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赶紧说了谢。
杨敏敏挂了电话，张嘴要郑一鸣喂饭，郑一鸣把汤匙递给杨敏敏：“自己吃。”
杨敏敏吃了几口，看郑一鸣的脸色越来越冷，问：“怎么了？你不会是心疼梁超吧？”
杨敏敏把梁超暗中知道自己和汪院长关系不一般开始讲，一直讲到梁超在她生死未卜的时候还为了自己的前途冷静动手术，如今又想要稳住她。
“这么多年，算他厉害，要不是有铁证，我真想不到，他活该。”
郑一鸣听完沉默一会儿：“他是骗了你，他是利用了你，他会有他的报应。但你这么做，我怕你以后会后悔。”
“报应？哪儿有从天而降的报应，我就是他的报应。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我没那么圣母。”
“最恨的时候总会过去的，以后你会想起你们好的时候，你会想，他对你所有的好难道都是装出来的？他难道就没有真的爱过你？他会去葬礼，是真心喜欢你，想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按照你说的，他是利用你进了浙医，但他和你一直还好着，中间为了你还和爸妈闹，他对你，现在我不好说，以前那些年里，肯定是有真感情的。”
杨敏敏冷笑：“那又怎么样？”
“你对他也是有过爱的，一定要做这么绝吗？这事情是能伤到他，但是也会伤到你。”
“别和我来这套了，什么仇恨是一把刀，插到自己心里，伤到自己，伤不到仇家，我告诉你，那是没报仇，报了仇，就是插到对方心里，爽得很。”
杨敏敏的神情异常镇定决绝，郑一鸣想到自己，当初他对吴佳妮放狠话分手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当初有多爽，事后后悔就有多痛，最痛的点不在于自己伤害了曾经深爱的人，而在于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被仇恨变成面目全非的人。
郑一鸣曾经这样过，他不希望杨敏敏也这样：“敏敏，其实已经伤到你了，你以后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可怕，你会后悔……”
杨敏敏打断他：“可怕什么？后悔什么？欺骗别人感情的人就该死！”
郑一鸣愣了一下：“假设你们现在感情很好，没有后来的破事，你知道了他开始骗了你，你还会这么恨吗？”
杨敏敏摇摇头，又点点头：“还是恨，恨他让我一辈子没法相信他。骗人的人就应该有这个自觉。”
郑一鸣不说话了，杨敏敏神色缓和下来，看着郑一鸣：“行了，我知道你是善良，这事咱们就别互相说服了。有什么大消息要告诉我？还怕我生气，你不会也有大事骗我了吧？”
郑一鸣面无表情：“我看你也挺爱喝咖啡的，一时冲动，买了个咖啡机，能不能AA？”
“就这？”
“对啊，挺贵的，4000多。”
“行啊，没问题。”
郑一鸣走了之后，杨敏敏想到茅律师的话，打开微博、快手、抖音、小红书，果然到处都有这件事，不知是谁恰好拍到了放下防护网解救吴飞虹的场景。
杨敏敏点开视频看，一眼就看到了郑一鸣，吴飞虹刚被放到地上，他就脱了自己的白衬衫给她盖到了胸前。
天哪，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这么温柔的。杨敏敏又重看了两三遍，郑一鸣穿着背心的肌肉线条颀长，还有一两秒钟的背影，今天他穿了西裤，一定又是很贵的品牌货，剪裁贴身，屁股很翘。
杨敏敏觉得自己花痴得有点过了，按停了视频。
评论不知道会怎么样。这事情怎么会转发得到处都是的？又没死人，连正经的流血事件算不上，至于吗，是不是又被当做医患矛盾的炒作素材了？会不会把自己八进去？
杨敏敏闭上眼睛深呼吸，心想这事搞不好会炒作得很离谱。
首先肯定是骂医院啊，浙医医院不做人啊，把病人逼得跳楼了。
其次医务科的人也不会闲着，肯定会有舆情评论员去解释说是病人自己想不开跳楼的，医生去救她还受了伤。
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虽迟却到的“让子弹飞一会儿”以及“等待警方蓝底白字公告”。
然而滑到评论杨敏敏才发现，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出奇一致：那个给病人披上衬衫的人是谁啊？是医生吗？好帅哦。
喷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杨敏敏卡着时间，估摸着郑一鸣应该到家了，给他打电话，鬼鬼祟祟笑着：“你真的是……艳冠群芳，给圈天菜，你男朋友服软没有？如果没有，看到这个肯定有危机感。”
郑一鸣那边没声音，过了一会儿说：“锐锐要接电话，瞒不住，那个视频到处都是，你又不回家，我还做饭送过去，他猜到了你有事。”
杨敏敏赶紧切换到长姐如母的态度，杨锐锐问她的伤势，杨敏敏往轻里说，反过来还安慰了杨锐锐几句。
第二天中午郑一鸣过来送饭，杨敏敏死活要出院，说在医院休息不好，总有同事和病人家属过来探望，已经问过邱医生，术后无非是吃消炎药、吃止痛药，隔几天换一次药，没必要住在医院里。郑一鸣拗不过杨敏敏，帮她办了出院手续，接她回家。
两人刚走到住院部楼下，梁超走过来，脸色铁青：“我没评上。”
杨敏敏一脸轻快：“差了0.1分，对不对，真可惜啊，不对，应该说，老天有眼啊。”
“真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你能猜到是我，就是知道为什么了。梁超，机关算尽，你也有今天，回家和你妈哭去吧。”
梁超逼近杨敏敏，郑一鸣挡在她身前，杨敏敏把郑一鸣拉开：“说吧，还有什么想说的，你看着我说。”
“杨敏敏，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对不起你过，我是真的想和你……”
“笑死人了，现在要是评上了，估计正打电话给你妈安排新的相亲对象呢，装什么装啊梁超。”杨敏敏看到附近的同事好奇地看着他们，嗓子越发大起来：
“明年你就得去淳州分院去努力了，巧了，你以前在淳州骨科医院的，这回过去了也不算人生地不熟。”
“上次回浙州是我帮你，这回过去可没人帮了，难度不小，你加油啊。”
“对了，回去帮我谢谢你爸妈，要不是他们老拉着你，我可就嫁错人了。”
“我建议叔叔阿姨继续开动脑筋，以你的卖相学历和工作单位，到了淳州找个合适的软饭硬吃也不是没可能，女方到时候千万别来我这里打听你就行。”
梁超捏紧了拳头，郑一鸣上去按住他的右手，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僵持了一会儿，梁超先卸了力，踉踉跄跄走了。
人群带着最新鲜的八卦四散，杨敏敏脱了力，靠在郑一鸣身上：“让我喘口气，就一会儿。”
郑一鸣一动不动站着：“爽了吗？”
“爽。”
“开心吗？”
“反正他不开心，这就行了。”
“杨敏敏，你挺可怕的。”
“知道怕就行，不要骗我。或者，骗了我别被我发现。”
到家之后郑一鸣说了句有事就进了书房，杨锐锐拍松沙发靠垫招呼杨敏敏坐下，削苹果、做咖啡，一气呵成，杨敏敏乐了：“这么乖，早知道早点受个伤的。”
“你怎么不干脆两个手都残了，我还给你喂到嘴里呢。”
杨敏敏左手拿了沙发靠垫作势要丢杨锐锐，杨锐锐主动过来蹲在沙发边低下头：“好了，姐，我看你准头不一定行，想打就直接打。”
杨敏敏一愣，杨锐锐已经抬起头了，一双大眼睛含着雾气看着杨敏敏：“姐，你以后别管人家要死要活的了行不行？你还有个未成年的弟弟靠你养活的。”
杨敏敏有点不知所措，杨锐锐凑近了看她的右手：“怎么这么肿啊？还有个钉子，你这不是小伤啊，很痛吧？”
杨敏敏说没事，几天就能消肿，有止痛片。
杨锐锐忽然搂住杨敏敏，只是一下，轻轻的一下，搂完了马上就松开了，他敲书房门：“哥，晚上吃猪蹄吧，或者猪脑也行，我姐都需要，给她补补。”
当天晚上本地新闻有了追踪报道。
医务科李主任接受采访，表示事情真相是乳腺外科杨敏敏医生勇敢救下了想要轻生的病人，展示了浙医医护人员的医者仁心，鼓励大家要理性面对病情，有需要的时候求助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
乳腺外科陈主任讲解了乳房健康自查和定期体检的知识，简要讲述了乳腺癌各个阶段的治疗方案，从乳腺癌“可防、可治”的角度做了医学科普。
吴飞虹的丈夫也接受了采访，表示很感谢医院的及时处理，目前妻子身体和心理状态都很平稳，对战胜病魔、好好生活有了信心。
最后是警方出镜，杨警官肯定了医院的安全设施和应急处理流程，呼吁社会媒体要多宣传报道温暖人心的社会正能量。
杨敏敏仔细看了两遍，新闻上切了一张她几年前的工作照，字幕上写的是“救人医生杨敏敏”，幸好时间最多只有一秒钟，还不如给热心市民郑一鸣的视频时间长，算是低调。
一次成功的危机公关，happy ending。
之后的一切都显得很顺利。
几天后，杨敏敏停了止痛药和消炎药，恢复上班，因为手还没痊愈，暂时只看门诊，不上手术。
医院方面对杨敏敏很照顾，专门给她配了个规培医生小蔡做助手，负责病例的整理打印，陈主任也表态会严控挂号数，确保杨敏敏每天按时下班。
曲畅术后也很不错。
杨敏敏去曲畅家看过她两次，她得意洋洋给杨敏敏展示康复情况，手臂功能恢复不错，脸儿白胖，说胃口很好，“你放心，我什么都好，现在是大熊猫，全家把我当个什么似的养着，简直受不了。”
然而一切都经不起仔细想。
工作的确轻松不假，问题是太轻松了。
也是人之常情，任何病人和家属看到杨敏敏右手食指上扎了个钓鱼钩似的钉子，都会心里一惊，哪怕知道了她是为了救病人受伤的，也都一样要求转诊：医德再好、医术再好，不能动手术有啥用呢？小病也就罢了，癌症可等不起，与其在她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感觉找别的医生。杨敏敏的门诊很快门可罗雀。
杨敏敏无聊到了工作时间在刷病友群，好笑的是居然连病友群也极少有人艾特她问问题了，她忙惯了，闲得心里发慌。
郑一鸣也变了。
表面上看，郑一鸣对杨敏敏是非常体贴的。开头几天杨敏敏手指又痛又麻，吃饭靠郑一鸣喂，就连洗脸都是郑一鸣帮她的，如果不是杨敏敏拼命抵抗，恐怕连洗脚他都会代劳。
然而杨敏敏明确地感受到了，郑一鸣好像受惊的野兽，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密林，和杨敏敏刻意拉开了距离，每天吃完晚饭就躲进书房。杨敏敏好几次叫郑一鸣一起喝酒，他一口拒绝：“你现在不能喝，我也不想喝。”
曲畅的平和也让杨敏敏心中不安，总觉得她是在粉饰太平。
杨敏敏清楚乳腺癌患者手术后的不容易，尤其是全乳切除之后，从生理到心理都受了重创，再是坚强的人都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这种不可逆的改变。曲畅是个豁达的人没错，但从小到大除了遇到过一次渣男，没有受过大委屈，她对病情接受得太快了、太简单了。
最后，也是最要命的，梁超辞职了，杨敏敏在浙医的口碑很快从英雄变成了腹黑者。
梁超在和杨敏敏对质的当天下午就交了辞职信，这个消息把整个浙医都炸了。
最近几年，受经济大环境影响，浙州整个医院系统的发展都不算顺利，连浙医这样的龙头公办医院营收都在往下走，其他医院的日子就更难了，以往也有医生辞职，要么是业务骨干被民办医院高薪挖走，要么出现重大责任事故被迫离开，梁超这样的年轻上升期的医生辞职是从来没有过的。
梁超才32岁，虽然没有评上主治，至多也是去淳州分院呆一两年，收入待遇不会有什么差别，绝不至于裸辞。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梁超究竟为什么辞职，院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七七八八。
梁超充其量是不够爱，在杨敏敏出事的时候坚持手术，但说到底，医生嘛，病人都麻醉了，又有检查组看着，这种时候要甩手不手术，其实有点说不过去。
再说，姐弟恋，梁超又是那么个英俊奶狗的形象，这些年来推掉了多少机会，大家心里都有数，他对杨敏敏的确一心一意，罪不至此。
杨敏敏就是真狠人了。
从个人感情上说，姐弟恋这么多年，已经有过浪漫的求婚仪式，杨敏敏却因为这点事情翻脸不认人，背后捅刀子，未免太灭绝师太，得不到的就要毁掉。
从工作大局上说，就算没听说也能猜到吴飞虹的事情真相是什么，杨敏敏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居然拉拢医务科颠倒黑白，最终她自己还捡了个见义勇为的荣誉，为下一步晋升累积资历。
真是太厉害，太会算计了，想到这样的人是自己的同事，搞不好未来还是领导，大家都不寒而栗。
杨敏敏自觉问心无愧，没有多解释，何况也无从解释，好在虽然心情不算舒畅，但恢复情况良好，术后十来天就能拆线。
邱主任亲自拆线，说再最多半个月就可以拆钉子，杨敏敏问邱主任：“拆钉子之后手部精细动作会不会受影响？我想快点上手术台。”
邱主任沉吟一会儿：“要等拆了钉子之后再看。按照我的经验，有些人的手部精细动作还是会受到影响，可能是心理因素，也可能是不可逆的功能损伤。”他淡淡看着杨敏敏：“当时断裂情况不算轻，我已经尽了全力，对恢复情况不能打包票。要是对我的处置有什么疑问，你也可以去查查文献嘛。”
杨敏敏听出他公事公办、刻意自保的语气，赶紧解释：“谢谢你，邱主任，我知道你肯定是尽全力的，我也是了解你的水平的。我是太想做手术了，心里着急，说话没过脑子。”
“嗯嗯，年轻人么，有事业心是好事，能理解。呵呵。”
杨敏敏回家路上百感交集，对梁超的狠，以她完全没有预料过的方式，回旋镖扎到了自己的头上，可怕的是，这还只是个开始。
好像不能怪任何人，换做她是旁观者，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离这个不择手段的女人远一点。
后悔吗？郑一鸣说她会后悔的，她当时觉得肯定不会，现在呢？以后呢？
到家，郑一鸣正在厨房做饭，杨敏敏走到他身边要帮忙，郑一鸣赶她走：“就你这手，以前也是添乱，现在就更不用了。”
“今晚无论如何陪我喝一杯，就一杯。我有话想说。”
郑一鸣拿铲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再说吧。”
杨敏敏想刨根问底，他这些天到底是什么意思，能不能不要再这样对她。
有人敲门，杨敏敏过去开门，是曲畅，一身muji风，仙风道骨，和往日利索性感的形象大为不同，脚边是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能让我住几天吗？”
“当然。”
曲畅还在门口不肯进来：“先说清楚，不准告诉我爸妈，也不准告诉曹克轩。不然我马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