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超刚走，柳婉哭得稀里哗啦地进来了。
柳婉说觉得吴飞虹可怜，所以加了她微信，时不时安慰几句，充当情绪垃圾桶，吴飞虹没什么朋友，和老公吵架了，和公婆闹矛盾了，化疗副作用吃不下了，不分时间场合就一直和她打语音，有时候一两个小时都不肯挂。
“昨天我和导师过实验数据呢，她又打过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把她拉黑了，我没想到她会过激的。杨医生，你的手怎么样了？”
杨敏敏看她好容易止住泪水，忍着痛故作轻松扬了扬右手：“没事的，你看，邱主任缝得多好。你啊，要记住这个教训，医生和病人之间是有界限的，不要轻易把自己承担不了的压力揽过来，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要找领导。”
“杨医生，我不做医生了。”
“别这样，小柳，真的不是你的错。”
“我这些天已经仔细想过了，就算没有你的事情，我也……我真的承担不了这种压力，我没你这么坚强。”
杨敏敏觉得这也太冲动了，要成为一个医生多不容易，柳婉怎么能在冲刺终点的时候轻易放弃，她想对柳婉说说自己也有过的纠结，鼓励鼓励她，柳婉又说了：“杨医生，你别劝我了。我会学医，是真的想帮别人，可是我现在觉得，我可能还没帮到别人，已经把自己消耗掉了，这个世界上有你这样的适合做医生的人，也有我这样不适合做医生的人。我已经决定了，其实最近已经在给医药公司投简历了。”
杨敏敏只能说：“那也可以，专业上不算完全不对口，好好准备，找个好工作。”
柳婉又哭起来：“我……我是个逃兵，我太没用了。”
杨敏敏赶紧说：“别这么说自己，学医本来就是为了帮人嘛，换个工作也可以帮人的。你能诚实面对自己，做出这么大的改变，很勇敢，真的。”
柳婉走了之后，病房里走马灯似的来了一串人。
先是曹克轩来了，杨敏敏拉着他自拍了一张笑吟吟的照片让他拿去给曲畅交差：“没大事，让她别担心，我明天就争取出院。”
然后是乳腺外科陈主任来了，杨敏敏交代了手头的工作，故作轻松：“我算是空了，起码一个月不能做手术。”
陈主任笑：“你是刚手术完就想手术，梁超是老婆出事了还要上台，倒真是般配。”
杨敏敏不说话，眼泪吧嗒吧嗒下来，陈主任看出不对：“怎么了？”
杨敏敏摇头：“没结婚，现在更不会结了，陈主任，你帮我保密。”
陈主任大惊：“就因为你伤了？”
杨敏敏只是哭，她到底不是梁超，没法睁着眼撒谎，但这一票，肯定没了，现在梁超还领先0.3分。
接着是医务科的李主任来了。李主任公事公办表达了慰问之情，小心斟酌地问杨敏敏的处理意见：“这个事情还比较难办，汪院长很心疼你，我是觉得一定要注意分寸，主要是对方是癌症病人，家境也一般，自媒体时代了，舆论翻转很恐怖的，有时候得理也要饶人，手术流程复杂，我也真怕个万一，真的不是不想帮同事要个公道……”
杨敏敏听出他的意思，显然和汪院长的意见并不一致。医务科是背着医患矛盾的KPI的，不仅对院方要负责，还得看医疗纠纷调解委员会的脸色，事情如果真搞大了，卫健委也会插手。这件事情表面看是伤医，但挖下去，肯定还得调吴飞虹当初的手术资料看有没有问题，牵扯到医疗鉴定和舆情控制，整个医务科都会头疼。
李主任这种老狐狸，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次也想委屈自己人捂盖子。
杨敏敏虽然想帮吴飞虹，还是觉得心寒。
杨敏敏知道这不是第一次，更离谱的事情也有。前几年急诊送来一个心脏骤停的病人，紧急处置之后转危为安。然而过了几天患者家属找到医院，说医生抢救时剪开了病人衣服，导致上衣口袋里的2000元现金遗失，要求医生赔偿。
抢救是轮转到急诊的心脏外科的方医生主导的，她反复回忆当时剪开衣服后没有发现任何贵重物品，衣服放在一边后被工作人员丢掉垃圾桶里了。医务科李主任那次也是想委屈自己人，反复在流程规范上做文章，要求方医生个人出钱。
方医生都想自认倒霉了，赵主任不肯，出来和李主任硬杠：“当时开的绿色通道救命，我的人已经承担了很大风险了，现在要她赔偿莫须有的钱，不可能。这么搞下去，以后急诊的病人我们都不敢碰。”
李主任最后没办法，由医务科掏钱赔了这2000块，和赵主任的梁子就此是结下了。
杨敏敏忽然想到，以李主任的性格，不可能不记仇。
李主任的一票肯定会给梁超。
杨敏敏淡淡笑：“李主任，吴飞虹的手术经得起查。现在我是受害人，我当然是想院里好的，但我是个外科医生，现在肌腱伤了，要是有后遗症，以后怎么办？”
“不是还有小梁吗，他对你是靠得住的。”
“你觉得他今天这样，能靠得住吗？我们已经分手了。李主任，我不和你绕弯子，我想算新账，你能不能把陈年旧账放一放？”
李主任是什么人物，被点一下马上明白了，整个科室的年度考核就在这一票上了，得罪了一个心外科主任就够头疼的，搞不好还得罪未来的乳腺外科主任，柿子要挑软的捏，梁超活该，就当送个大人情给赵主任，以后大家一团和气，没有后患。他赶紧表态：“我明白，新账一定要算，我没什么旧账的，你相信我。”
李主任看杨敏敏点头，马上问：“现在病人还在观察，警察明天要给她做笔录，我们……我们都想有个双赢的结果，你看怎么办？”
杨敏敏说：“我记得是病人情绪激动想要跳楼，拿着刀阻止我们救援，我去拉她的时候不小心被割到了。李主任，你问问保卫科，是不是这么回事？”
李主任赶紧点头：“对，就是就是。我待会儿去和保卫科梳理一下经过，事情太突然了，大家都糊涂，很多细节也未必记得，总之定性就是这么个定性，对吧？”
杨敏敏点头：“警察是不是要来做询问笔录？快点叫进来吧，待会儿止疼片药效过去了，我怕我撑不住。”
杨敏敏和带队的警官打了个照面就愣住了，怎么会这么巧，就是当初她去太平间遇到的那位男警察。
杨敏敏笑：“看样子是上回在太平间没加您微信不合适，非得和您再见一面。”
警官也觉得杨敏敏面熟，这么一说马上想起来了：“可不是，真巧，我也姓杨，市局的。”
寒暄了几句，气氛松弛，杨敏敏就按照刚才和李主任对过的口供说了一遍，杨警官不是第一天当警察，自然听出不对劲来，记录完了就开始连珠炮一样地发问：
“窗户是她打开的吗？椅子是她放到窗边的吗？这个过程中你在做什么？”
“你说判断出她要跳楼，给医生打电话求助，她是那个时候拿出刀的吗？”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杨敏敏避重就轻地回答，一口咬定受伤是因为自己伸手去拉她碰到了刀，自己都觉得说不圆的地方就推说太突然了有点儿想不起来，“你待会儿去问保卫科的人吧，我记得的就这些，杨警官，我好歹是个病人。”
杨警官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杨敏敏：“杨医生，你说的这些不合常理，你知道的吧？”
杨敏敏也看着他：“她是个癌症病人，三期，全切，还在化疗，我们都不在她的处境里，没办法判断她做的合不常理，你说呢？”
杨警官和同事交换了眼色：“杨医生，法律和医学一样，都要客观。”
“我知道，我还知道法律和医学一样，都要救人。”
杨警官叹口气，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转身要走，想了想又转回来：“上次我是真以为你……不好意思。”
“谢谢你，杨警官。我知道我挺奇怪的，人吧，没了家就不行，我是22岁没的妈，她的儿子才2岁。”
杨警官拿出手机：“行吧，你好好休息，这回加个微信吧，有新情况再来问你。”
最后进来的是郑一鸣，拿着个保温饭盒，笑嘻嘻的：“饿了吧？”
杨敏敏打开饭盒盖，香味扑鼻而来，是卤肉饭。
郑一鸣拿出个汤匙：“吃完。”
“切~就这？我可是病人啊，你就这点能耐啊？”
“你吃一口就知道，这可是个功夫菜，做起来可麻烦了。猪肉挑带皮三层肉，切成蚕豆大小，热锅下了薄油中火慢煎，要有耐心，炒十几分钟，每块肉都带一点点焦了，盛起来备用。炒肉逼出来的猪油里下一小碗红葱头拨片，再放几块蒜，小火慢慢炸酥，一点都不能焦，盛起来备用。然后还得炒糖色，这时候最要注意，糖色一出来马上就要下肉，不然就会发苦……”
杨敏敏尝了一口，味道果然不一般，她没吃午饭，吃了几口胃口开了，只恨左手挂着盐水不够利落：“行啊小郑，以后考虑也搞个深夜大排档，就卖这个，生意一定好。”
郑一鸣伸手，从杨敏敏手中拿过汤匙，“你这吃相，要是滑针就麻烦了。”
杨敏敏一愣，郑一鸣已经一勺饭送到她嘴边了。
一勺，一勺，又一勺，郑一鸣带着笑欣赏着杨敏敏狼吞虎咽，杨敏敏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你干嘛这么看我？”
郑一鸣放下汤匙，伸出右手，慢慢贴近杨敏敏的脸，杨敏敏有点慌，又为自己的慌觉得荒谬，她呆呆看着郑一鸣，郑一鸣把她嘴边的一粒饭拿了下来，顺手送到自己嘴里。
杨敏敏的脸刷地红了，郑一鸣也回过神来，他下定了决心：“小杨，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一件大事，你不许生气。”
“你说。”
“你先说不生气。”
郑一鸣正要开口，杨敏敏的手机响了，是茅律师，杨敏敏冲郑一鸣点头，让他开了免提。
茅律师说话还是那种专业权威的气势：“刚才曲畅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原来你是当事人之一”，茅律师说网上到处都在转医院的短视频：“曲畅和我说了，她知道医院处理这种事情的德性，怕你吃亏，你看，什么诉求，我去对院方做恶人，警察来过了吗？你不要有顾虑……”
“茅律师，谢谢你和曲畅，真的不用麻烦了”，杨敏敏打断她：“事情真的特别简单，我已经和警察说了，病人是因为病情和化疗副作用情绪不稳定，想来医院跳楼，我拉她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
郑一鸣听到这里，瞪着杨敏敏。
茅律师见怪不怪地继续说：“杨医生，我不是第一天当律师了，是院里给你压力了吧？”
“没有。”
“我再提醒你一句，不管现在病人或者院方和你有什么承诺，那些承诺都是没有法律效应的。”
“真的没有什么承诺，事实就这么简单。”
杨敏敏挂了电话，郑一鸣急了：“怎么能这么算了？”
杨敏敏说了吴飞虹的情况，郑一鸣仍然不依不饶：“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弱她就有理了？”
两人争执了几句，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汪院长，郑一鸣又开了免提。
“敏敏，李主任把你的处理意见告诉我了，你是为了整梁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