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醒过来又睡过去，稀里糊涂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了郑一鸣，他坐在床边，垂着头睡着了，穿了一件白背心，被空调吹得有些瑟缩的样子。
杨敏敏怕他感冒，伸手想拍他，觉出痛来，“啊”了一声。
郑一鸣醒了：“别乱动，刚手术完。”
杨敏敏这下彻底清醒了，的确，刚才她醒来过，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别动啊，关键时刻。”
杨敏敏想起前因后果，一激灵坐了起来：“小吴呢，抢救过来了吗？”
“她没事，你放心，你们医院为了迎检装了隐形遮挡网，她就是软组织挫伤，伤口有点裂了，已经在处理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刚打上车，听到第一句就知道不对了，赶紧让司机回来的，在楼下碰到了汪院他们。”
“你的面试呢？”
“好家伙，你还记得呢？没去呗。”
“不好意思，早知道这样就不打给你了，我就是怕有个万一……”
“有个万一就算是托孤了对吧。”
“你可以的，一接电话就明白了，我还怕你听不懂露馅。”
“咱两什么关系，这点默契还能没有？”郑一鸣看着杨敏敏苍白的脸，知道自己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刚才真把他吓得够呛，他知道应该忍住的，但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把杨敏敏额头的碎发整理好，又轻轻拍拍她的脑袋：“没事了。”
“你有纸笔吗？”
“干嘛？”
“我要真的有事，锐锐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曲畅现在身体也不好，我不能麻烦她。你既然答应了，就得算数，我得赖着你，今天没事不代表明天没事，我把我银行卡和网银密码写下来，过几天我找茅律师立个遗嘱，更放心……”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别闹了。”
“你是不愿意？”
郑一鸣没办法，从包里找出纸笔递给杨敏敏，杨敏敏用左手艰难地一笔一划写完递给他：“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
郑一鸣接过来，看也没看，把纸折了又折，叠成一颗心的模样，用医用胶带封上，也写了一张纸，一样折好封好递给杨敏敏：“我也交给你了，公平合理，我估计用不上。”
杨敏敏拿着纸心，这才一阵阵后怕，扁扁嘴哭了，一边哭一边伸出手：“小郑，抱一下行不行？”
郑一鸣赶紧过去抱着杨敏敏，他又闻到杨敏敏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让他沉迷，又让他害怕。
“哎呦，我待会儿再来？”汪院长笑着说：“你们姐弟感情真不错。”
两人赶紧松开，郑一鸣说：“我先回家了，还得给锐锐做午饭。”
“你别说我的事情。”
“这怎么瞒得住？”
“笨蛋，就说我出差了，我回家就说自己不小心割伤的。”
郑一鸣不好意思地冲汪院长笑笑，走了。
汪院长含笑看着杨敏敏，看得杨敏敏有些心虚，她一咬牙：“我和郑一鸣不是亲戚，他算是我房东。”
“我上回就知道了。”汪院长坐到床沿：“只是房东？”
杨敏敏知道自己和郑一鸣刚才的拥抱的确看起来暧昧，但总不能说出他的隐私，“还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梁超没意见？”
杨敏敏岔开话题：“汪阿姨，刚才你们来得真快。”
“这事情多亏了你聪明，能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梁超，他刚要上手术台，一听不对，马上打给保卫科和我。”汪院长斟酌着说：“那时候病人已经麻醉了，我告诉梁超，如果心理上受不了，可以先把手术放一放，院里再协调，他还是坚持参与了手术。”
杨敏敏一惊，刚才是她生死攸关的时候，那个手术充其量是锦上添花而已，梁超居然毫不犹豫选择了手术。
杨敏敏觉察到汪院长在观察自己的表情，淡淡问：“手术顺利吗？”
“顺利，做的是腰椎间盘突出的UBE手术，梁超是一助，打开定位缝合都很利落，这个表现很加分，影像科倪主任是逍遥派，刚才和我交过底，会投给他。我摸过底了，算上这1票，梁超还比赵志军少2票，但他前面的分数还高了0.9，每票0.25分，他的主治稳了。”
麻药渐渐过去了，杨敏敏本来光觉得手很疼，现在头也疼了起来：“挺好，很冷静。”
汪院长摇头：“刚才你那种情况，他还能这么冷静，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敏敏，我知道这么多年，你最想要的是一个家，但不是结了婚就肯定有家的。人生太长了，什么事都可能砸下来，得两个人一条心，任何时候都不犹豫地站在一起才是一个家。他是那样的人吗？他做得到吗？”
杨敏敏听了这话就想到了吴飞虹，赶紧问：“吴飞虹会怎么处理？”
汪院长看着杨敏敏：“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杨敏敏急了：“能不能算了？就……就说是应急演练，对，这样最好，检查组刚才在观摩手术，全院都贯彻到瞒着他们就行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汪院长摇头：“你还以为是过家家？这事情不能这么过去。首先，保卫科第一时间就报警了，等她明天情况稳定了，就要做询问笔录，不管是故意伤害还是寻衅滋事，总是犯法了，这不是你说算了就算了的事情。其次，现在是网络时代，早上医院就算人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拍下什么，我们要是隐瞒，万一事情被别人曝光，在检查组面前、在社会公众面前，会非常被动。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是有人在医院拿着刀对医生，我作为院长，如果不让这样的人付出代价，别的医生护士会怎么想？工作的基本安全都没有保障了吗？为了病人要牺牲到这个程度吗？敏敏，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事情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必须严肃处理，起到警示作用。”
杨敏敏知道汪院长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忍：“她到底还是个病人，也是一时冲动，而且我伤得不重。。”
汪院长叹气：“谁说不重的。专门给你搞了单人间，先好好养伤，别的事情以后再说。梁超在外头呢，我让他进来。”
杨敏敏咬着牙：“我不见他。”
汪院长没问理由，起身要走，杨敏敏叫住了她：“汪阿姨，我和梁超已经分手了，是他对不起我。你说过的，你就是我的亲人，这个事情我不能瞒着你。”
汪院长转身看着杨敏敏：“很好，脑子总算清楚了。那我就告诉你一句实话，我早就决定了，不会投票给梁超，他这个人，心术不正。可惜了，我这一票也拦不住他。”
汪院长说上次吃饭时，梁超连着叫了她两次“汪阿姨”，“我回家之后越想越怀疑，他应该是知道你我关系不一般，紧张兴奋过头说漏嘴了。你我是了解的，这方面的嘴绝对紧，他一定是从别的地方知道的。”
汪院长是个仔细的人，反复复盘，终于找到了线索。
“你妈妈的葬礼，我找了个熟人来拍照，当时只是想这么多年，我和她都是犟脾气，连张合影都没留下，这是我永远的遗憾。”
汪院长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杨敏敏，杨敏敏仔细看，默哀的人群中，梁超垂着头站在汪院长身后的角落里，虽然只露出了下半张脸，但杨敏敏太熟悉梁超了，一眼就确定是他。
杨敏敏回忆，那时她和梁超才认识没多久，梁超笨拙地在校园里制造过几次偶遇，谈不上什么交情，葬礼那天他居然去了，去了却没有和她打招呼。
汪院长指着梁超的脑袋：“那天他就知道了，这个人啊……”
杨敏敏恍然大悟，梁超对她一见钟情，应该是真的，所以会偷偷到葬礼上想去安慰她。然而梁超见到了汪院长，看出汪院长和自己的交情不一般，他就此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伺机而动，他的爱从那时候开始就掺杂了别的东西。
汪院长摸着杨敏敏的头发：“你别怪我没早说。那天郑一鸣告诉我，卖房子的钱丢了，你们已经分手了，我想就没必要让你知道了，何必多一份伤心。今天，如果梁超不去做手术，第一时间来管你，那他还算心里有你，总还有良心，我还是不会告诉你。现在我觉得，必须告诉你了。”
杨敏敏发出野兽受伤时才有的呜咽声：“汪阿姨，我好恨他，我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汪院长搂住杨敏敏：“可以恨他的，应该恨他，只要不伤到你自己，做什么都可以。”
汪院长离开后，杨敏敏看自己的右手，虎口到食指，斜着大概有四五公分，缝合得很漂亮，食指包着，钝钝的疼，她都想起来了，当时着急去拉吴飞虹，吴飞虹挥刀砍过来，她赶紧缩手还是伤到了。
杨敏敏打铃叫来护士要了一颗止疼药吃了，迷迷糊糊又睡了。
醒来的时候身边一片滞重的灰暗，杨敏敏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时空，但这恍惚只是瞬间，整个右手放射性的疼，一直疼到大臂上。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杨敏敏判断出这是黄昏，夏天的日头长，尚有一丝暖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她小心翼翼把右手伸到眼前仔细看，纱布已经摘了，右手食指上打了个钉，手指肿得很厉害。
杨敏敏看清楚了，在黑暗中骂娘：“卧槽你大爷的，不会吧，肌腱断了？”
她骂了一句还不够，疼痛和绝望让她忍不住：“卧槽你大爷的，我是用手吃饭的啊，你断我肌腱？卧槽，卧槽，卧槽……”
她叫了几声，忍不住开始哭，黑暗中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没有全断，好好康复，要是恢复不了，我们结婚，我养你。”
是梁超。
梁超开了灯，把杨敏敏的治疗资料递给她看：“大家叫我慢慢告诉你，我知道你的脾气，瞒不住。肌腱是伤到了，没有彻底断，汪院长当时说不用问你的意思，肯定不能保守治疗，一定要争取功能全部恢复，手外科邱主任亲自给你做的手术，说恢复的概率有8成。”
杨敏敏扫了一眼梁超，他的神情很是温柔关切，如果她不知道，一定相信他是真的心疼她，她翻看资料：“行，邱主任说有8成，那就至少有8成。”
梁超的脸色很难看，慌乱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去现场，无非是病人已经麻醉，临时找医生怕影响手术，影响检查组的观感。
杨敏敏耐心等他说完：“没事的，我理解。”
“如果换过来，你肯定不会这样做。”
“算了，别争这个，没有意义的，也没有对错的。”
“是我不对，一念之差，我好像总有这种一念之差。我们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我真的都是活该，敏敏，我上了手术台一直在想你到底怎么样了，我怎么就去动手术了，怎么就不管你了，我对不起你，我真恨自己。”梁超说着，捂着自己的脸开始哭。
杨敏敏看着梁超，原来他居然是这样的演技派，她很想说“要哭找你妈哭去，吵死了”，但还是好奇他到底要怎么演下去。
杨敏敏长叹一声，对梁超说：“本来就约了要好好聊一次的，现在聊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梁超啜泣着：“我想复合，我一定会和你结婚的。”
杨敏敏一怔，很快想明白了，自己出这么大的事情，梁超为了前途坚持动手术，明天就是全院领导班子和中层打分会了，他怕她怨恨他，暗中使绊子。
何况，就算她放过他，梁超顺利评上了主治，如果很快传出分手的消息，梁超的名声也不好听，在浙医差不多就算社会性死亡了。
梁超想必下了手术台就想明白了利害关系，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得稳住自己一段时间，要等评上了主治，等这件事情的余波彻底过去了，再暗中平稳分手，才是最稳妥的。
如果不是杨敏敏已经知道梁超很早就开始算计自己，她绝对会为了他此刻的眼泪感动，会衷心希望他评上，会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等到风平浪静，梁超爸妈出马，梁超演一出忠孝不能两全的苦情戏，她肯定会成全他，不留后患地和平分手。
梁超，你真狠啊，要把我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榨取干净再抛开。
梁超还在哭，杨敏敏觉得自己的魂灵又一次飘在半空中，看穿了梁超也看穿了自己，在今天之前，她对梁超尚留柔情，她的厉害对梁超是失效的，他是她的盲区，是她最柔软的地方，现在不同了。
“你爸妈不会同意的。”
“我告诉他们，不让我们结婚，我就去死。”
杨敏敏真想笑，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你对我好。刚才汪院长说了，你关键时刻把病人和医院利益摆在第一，没掉链子，影像科倪主任要投给你。这次肯定评上了，等你评上就领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