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克轩自问是个演技派,不大不小的生意人么,每天睁开眼就要和各路人精演宫斗剧,演技如果像流量小生那么差,根本寸步难行。
然而他真有点演不下去了。
曹克轩从小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不多,这些年虽然住在一起,少不得经营花团锦簇的亲子局面,但骨子里双方都是明白的,在最需要亲近的时候没有亲近,现在是补不回来的。
这种局面按说是好事,曹克轩经年累月释放了足够的信息,让父母知道适可而止,以前曹克轩出差大半个月,父母也极少主动关心,他们对唯一的儿子是小心翼翼的,不让过量的热情显得突兀。
但这一次不一样,越是和儿子缺乏亲密感,老人就越把希望放在下一代身上,自己是少精症已经很麻烦了,曲畅这些年试管、流产、试管、失败,眼看着已经拖到了高龄产妇的年纪,曹克轩父母对这一次试管的结果是特别在意的。
他们算是识相的,不敢直接问曲畅,总是打视频来问曹克轩:今天打促排卵针了吗?返院顺利吗?验血和阴超结果好吗?卵泡成熟了打夜针了没?移植是在什么时候?
曹克轩敷衍着,按照前两次的记忆满嘴跑火车,这天晚上他妈妈终于忍不住问了:“为什么畅畅最近一直在医院?我看亲家打视频她都是在医院接的。”
曹克轩心里一惊,他知道曲畅每次都是掐了视频之后走到住院楼底下打回去的,他面色如常:“排卵不是特别好,就多返院了几次,顺利的话明天就移植了。”
妈妈还是将信将疑:“你怎么不陪着?”
“并购了,事情太多,她医院人头熟,还有杨敏敏呢。”
“我算算时间好像不对啊,这次怎么这么快?”
“你问医生啊,我们都是听医生的。”
总算是混过去了。
问题就是动完手术之后怎么办,于情于理,双方父母肯定要打视频过来关心,哪怕是最好的情况,曲畅总免不了要在病房里接视频,就算说是做完手术特别照顾住院,她父母能信,已经起了疑心的他妈很难说会信。
更何况,还不一定是最好的情况。接下来总要有人说坏消息的,曲畅和他说好了,她告诉自己父母,他搞定自己父母。
但自己的父母,到底会有什么反应,曹克轩真不知道。
外人看起来,曹克轩的妈妈是对曲畅最上心的,对她比对女儿还好。
第一次见到曲畅是妈妈要他陪着去做理疗,曲畅一头长波浪,浓眉大眼,白得发光,热辣的身段在白大褂里若隐若现,说话声音娇憨,手头却麻利能干。
妈妈回家路上说:“我打听过,曲医生比你小8岁,现在没有男朋友,爸爸市委班子的领导,妈妈出版社领导,条件很好。”
曹克轩由此知道了妈妈非要他陪着去医院的理由,他摇头:“太嫩了,没兴趣。”
“哪里嫩了,人家硕士毕业工作的,也到该结婚的年纪了。”
曹克轩心想妈妈是真的比他更会演戏,也是生意场上独当一面过的角色,早些年和爸爸因为花花草草的事情也没少闹过,利益捆绑,加上有他,才没有离婚。这些年两老都彻底退休,爸爸前列腺不好,荷尔蒙下降,和老婆天长日久呆在一起,倒是有点黄昏恋的意思。
妈妈不可能对他的事情毫无知觉,无非是装糊涂罢了。
曹克轩没少荒唐过,倒不是那种嫖——他嫌脏,也不喜欢太直接的交易感——是一段又一段的露水情缘。
流程都是类似的,酒吧之类的地方看对眼了,约会,短途旅行,上床,长的小半年,短的一两个月,他没时间和精力给什么情绪价值,也自知外形上谈不上什么高大英俊,在某个合理范围内砸钱是可以的,各取所需,两不亏欠。
曹克轩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分的,生意场上认识的朋友基本上都这么玩,已婚的也不见得胆子小多少,很多人在金钱上都是相当吝啬的,对另有所图的女人来说,晃荡钱袋子就足够她们付出,都是出来混,愿赌要服输,曹克轩自问已经算是个厚道人。
唯独有一次一不留神走了心,曹克轩忧心忡忡却又跃跃欲试想挑战一下高难度,对方却上岸了,理性体面和他断了关系,他未尝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偶尔也会觉得厌倦,细算这些年简直是见证并间接支持了整形产业的发展升级,想象爸爸当年是怎么玩的,时代不同,路数不同,但男人嘛,本质上大概都是类似的,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爱情,等要结婚了,找个合适的,养在家里生孩子,能带得出去,如果能在生意上帮小忙就最好,太能干的也不合适。
曲畅完全符合条件,难怪妈妈苦心撮合。
曹克轩也不小了,的确考虑过该结婚了,按说应该冲的,但他拒绝了。
曹克轩告诉郑一鸣:“我居然怕了。”
“怕追不上?”
“不是,追不上就追不上么,也不是次次都能追上的。”
“那是怕什么?”
“不知道。”
“怕自己配不上吗?”
曹克轩被郑一鸣一句话点醒:“如果她是我妈的女儿,我妈肯定不放心她找我这样的男人。”
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这个计,为的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孩子,绝不会是人家的孩子。
总要真相大白的,撑死还能再瞒几天而已,他爸妈是老了,看上去慈祥多了,但老了的狐狸更可怕,接下来不知道会怎么对曲畅。
曹克轩睡前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发现自己混到四十多岁,微信上有几千个联系人,却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可以聊心事。
她算是一个,但唯独这件事,肯定不能找她聊。
本来还有一个,郑一鸣。
也是机缘巧合,两个差了十几岁的男人,性格完全不同,却有话说。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曹克轩在说,开始是带着点过来人的善意点拨一二,后来发现郑一鸣虽然年轻,却和自己一样,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他们无法彼此撼动,却能彼此欣赏。
如果不是郑一鸣说的那句话,他不会有勇气追曲畅。
“曹大哥,你会怕自己配不上她,就能好好对她。试试看吧,我觉得任何人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但不要自欺欺人,就一次,别纵容自己。”
曹克轩向妈妈要了曲畅的微信,加上之后约了好几次,曲畅终于答应两人单独吃个饭。
曹克轩准备得很妥帖,带了一束花,包里还放了一瓶香水,想着如果看着能有第二顿饭的意思,结束的时候就要送,追求就要有个追求的样子,定下基调两人都不必互相猜。
没想到曲畅比他还要爽快,坐下来一看花就笑了:“追我啊?”
曹克轩被反客为主打了个措手不及:“是啊,能追吗?”
曲畅笑笑:“先吃饭,边吃边聊。”
曲畅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曹克轩忍不住打岔:“怎么这么像面试?”
“对啊,这不是相亲的流程吗,尊重流程。”
两人一边吃一边非常尊重流程地主动说了各自的硬件条件,曹克轩觉得有戏,又觉得有些失望,这也太像面试了,谈的和薪资条件、工作内容、晋升空间、公司愿景没有本质差别,客观、理性、高效,但没有任何让人激动的部分。
曹克轩没想到自己是这么拧巴的人,眼前的美人精心打扮过,比在医院见的那次更美,各方面条件又妥帖,是个最合适的老婆人选,然而如果就此顺流而下在一起,他恐怕自己不会满足。
但能找到这样合适的已经足够了,以后以后再说,曹克轩打定了主意。
气氛融洽,吃完饭,曹克轩拿出香水:“一点小礼物,下次吃日料好不好?”
曲畅没收,看了看账单,A了自己的那份给曹克轩:“谢谢,没有下次了。”
曹克轩一惊:“为什么?”
“对你不来电。”
曹克轩又问:“为什么?”
“要说实话吗?”
“当然。”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人和人之间,第一眼其实就基本定局了。”
“那为什么还来吃饭?”
“阿姨人很好,但是也很难缠的,那就当出个台呗,反正不是第一次相亲,走个流程,多个朋友。你回家就告诉阿姨,我抽烟喝酒什么都来,你看不上我。”
曹克轩被气笑了,忍不住问:“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挺合适的吗?”
“是挺合适的,我是医生,工作稳定体面,你做生意,收入好,我爸妈和你爸妈的又都有点人脉根基,两家都是浙州人,过年去谁家好解决,总之特别合适。”
“那为什么?你放心,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我就是好奇。不是朋友了吗?你就当给朋友一点建议。”
曲畅说给不出什么建议,是她自己的问题。
“其实我也很明白,我这样样貌好、学历好、工作好,家庭好的女人,要找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反而就不容易。”
曹克轩大笑,他彻底放松了:“你倒是真实在,有什么说什么。”他想到郑一鸣:“我有个朋友也是这样的,说话直接得让人害怕。”
“男的女的?”
“你猜。”
“没兴趣猜。”
“为什么你这么好,反而不好找结婚对象呢?”
“因为下嫁是不行的。男人不会觉得委屈了女人,只会觉得自己能干搞定了对方,有危机感的时候多半不会自己努力,而是使绊子出阴招想把云上的女人拽下来。”
曲畅做了个拽下来的动作,她颀长的手在曹克轩面前一晃而过,让他晃神,真正的美女就是这样的,不光是脸漂亮,手也漂亮,脚一定也很漂亮吧,漂亮的地方还有很多,他看不着,真想看看。
曹克轩在心中默默骂了自己一句,又升起一些淡淡的遗憾,他发现自己喜欢看到这样的曲畅,鲜活灵动,他继续问:“说不定是潜力股呢?”
“那更麻烦,发达了之后不做陈世美的可少。”
曹克轩点头,这样的人他见得不少,越是苦出身,成功之后越是变本加厉地浪,想要补偿曾经匮乏的自己,曲畅的警惕是正确的,“那上嫁呢?”
“更不行了。上嫁要么是嫁个官二代,要么是嫁个家里有好多个亿的,那种不管在外头装得多平易近人,在家总有土皇帝、土皇后、土太上皇、土太后,伺候不过来,而且脏。”
“怎么脏了?”
“有钱有势的人家,干净的能有几个?可能还有土贵妃、土贵人、土答应。”
“也是,只有门口的石狮子是干净的。”
曲畅也乐了:“行啊,读过书,儒商。”
曲畅笑得鼻子皱起来,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曹克轩为自己刚才的失望后怕,得亏见到了这样的她,否则就要放过这样的她了。
“我家倒还没有好多个亿,能过个中产生活而已,不是正好吗?”
“的确正好,是我不好,我对你没感觉,我还是想找个爱的人结婚。很傻叉吧?”
曹克轩摇头:“不傻叉,我也想找个爱的人结婚。”
告别的时候曹克轩说:“男的。”
“什么?”
“我那个朋友是男的。”
“哦,好的,朋友,我是你女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