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妈妈死,杨敏敏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
杨敏敏在最后那家民生银行的等待区呆坐了几分钟,拿出手机:“程警官,不好意思,休息时间打扰你。”
程警官就住在附近,她是个热心人,半个小时就到了,陪着杨敏敏和杨锐锐去工商银行找值班经理,值班经理调出监控,拉动进度条,银行的监控精度高,看得一清二楚,杨正一皱着眉头,有些不情愿,蒋媚倒是喜气洋洋,两人各拿了一只大箱子,都装得满满当当,临走蒋媚笑嘻嘻摸了摸杨正一的头发表示赞赏。
程警官看了两遍,想了一下,说这事情报警没用,正常的储户提取存款而已,只能自己找线索,“看起来取钱是女方的意思,”她转头问杨锐锐:“你回忆一下,那段时候你妈妈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杨锐锐也已经一脸的汗,说他平时上学早出晚归,双休日也到处补课,回家爸妈就唠叨点学习上的事情,别的都不了解。
“你妈妈的亲戚朋友那边有没有什么突然要花钱的事情,买房、投资什么的?”
杨锐锐摇头,妈妈没什么亲戚朋友,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妈妈以前是医院的护工,后来身体不好就不干了,平时也没走得特别近的朋友,去世之后参加葬礼的才三四个人。
“肯定是我爸做主要用钱的,我家的钱都是我爸管的,我妈连买菜钱都得和他报账。”
杨敏敏冷哼一声,果然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当年这么对她妈妈,就会这么对蒋媚,所以蒋媚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也算天道好轮回。
程警官爱莫能助,让杨敏敏回家再找找线索,她也尽力看能不能帮忙调一下当时周边的监控,看看有没有突破口。
杨敏敏交代杨锐锐:“对小郑先不要说这个事情。”
“为什么不说?”
“和他没关系,告诉他也没用。”
杨锐锐表示不理解:“告诉他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啊,郑哥不是那样的人,你以为他真指望我把房子买回去啊?他是觉得我们可怜,哄着我要好好读书。”
杨敏敏明白原来他们哄锐锐,锐锐何尝不是在哄他们,摸摸杨锐锐的后背:“锐锐,我不告诉他,是怕他可怜我们。”
“为什么?”
杨敏敏脱口而出:“因为被可怜被优待,会慢慢习惯的,会越来越自怜,会轻易放过自己,会依赖别人,会让自己变得软弱,会失去斗志。”
杨锐锐第一次听到杨敏敏说这种文绉绉的排比句,想必是考虑过很多次的成熟表达,他是知道杨敏敏妈妈自杀的事情的,但以前只是知道,却从来没有展开来想象过杨敏敏当年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在自杀之前,杨敏敏妈妈一定已经有了很长时间的病症,那时候她是怎么一边读书一边操心妈妈的,在自杀之后,爸爸很快再婚生了他,杨敏敏当时是怎么面对这一切的?
一定有很多人可怜杨敏敏,就像现在有很多人可怜他一样,那种可怜如此廉价,无非是各种矫情的眼神、叹息、拥抱,像有伞的人看淋透了的人,暂时给人撑下伞,觉得自己已经是道德上的好人,其实庆幸自己身上没有湿。原来杨敏敏也软弱过,说不定和他一样每天晚上偷偷哭。
杨锐锐迟疑着伸出手握住杨敏敏的手:“姐,我不说,会找到的,没事的。”
杨敏敏冷静了一点,给曲畅打电话,说了存款被取走的事情,曲畅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安慰她:“先慢慢找,这么大一笔现金不会就这么没了的,网络诈骗不会要现金的,他们说不定就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一笔钱,非要拿了感受一下。”
杨敏敏知道这种解释很牵强,但她也觉得蹊跷,她是知道杨正一的,老夫少妻,在钱的问题上很谨慎,一直死死拿住钱,这么多年连蒋媚都没占到便宜,又怎么会轻易被骗。
曲畅交代杨敏敏回家仔细找找有没有线索,又问杨敏敏:“你打算告诉梁超吗?”
“还没想好。”
“告诉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愿意领证。”
杨敏敏不说话,曲畅说:“你别怪我说话直,你总说他单纯,我看他爸妈就教不出单纯的人。他要是还决定领证,而且不告诉爸妈,那这个男人真的行,是我看错他了,我以后绝对站他。”
挂了电话,杨敏敏又陷入沉思,杨锐锐在一边都听到了,他问杨敏敏:“你怕他反悔?”
杨敏敏问杨锐锐:“你有喜欢的人吗?”
杨锐锐恢复了嬉皮笑脸:“我们那么熟啊,能说这个了啊?”
“那就是有了。很漂亮吧?”
杨锐锐挑挑眉毛:“别套我话。”
杨敏敏说:“我14岁喜欢班上最帅的男生,真的很帅,看着他就开心。我还给他写情书,我作文好得有一半感谢他。”
“然后呢?”
“他拒绝我了,他喜欢校花,好像还谈过一阵。后来他没考上重高,再后来就没联系了,前几年同学会见了一次。”
“怎么样?”
“发现他好蠢啊,真的感谢他当年看不上我。”
“So what?”
杨敏敏斟酌了一下说:“人每个阶段喜欢人的标准都不一样,我现在绝对受不了漂亮的蠢货,因为和蠢货没法交流,也因为蠢货会在生活各个方面都拖后腿,光靠一张脸原谅不了。你烦梁超,我知道,他不会来事,不够体贴,他爸妈也够难搞的。但他善良,一心一意对我,能够接受我不要孩子,和我交流顺畅,工作认真负责,赚钱能力过得去,潜力还很大。我喜欢他,想和他结婚,里面有很现实的因素,也有不那么现实的因素。”
“我还是没懂你想说什么。”
“人要会换位思考。他喜欢我,也是喜欢一整个儿的我,里面肯定也有现实的因素,他比我要考虑得还更多一点,他需要对父母交代。”
“懂了,你们三十多岁的人就没有单纯的感情。”
杨敏敏笑:“单纯是挺好的,不单纯也不一定可耻,保护好自己,不欺负对方,那种不单纯就没问题,以后你会明白的。”
杨敏敏和杨锐锐收拾了心情回到家,郑一鸣从书房出来,有点不好意思:“画图忘了做饭的事情。吃面条行不行?”
杨敏敏说好,跟着他进厨房打下手,郑一鸣炒肉丝的时候,杨敏敏一边洗菜一边轻快地说了一句“4家银行都跑了,存款的事情查好了。”郑一鸣点点头,想问他们什么时候去办遗产公证,再一想这话由他来问显得在催他们,生生把话咽下去。
杨锐锐到底还小,七情上脸,剩了小半碗青菜肉丝面,吃完拒绝了郑一鸣去运动一下的建议,回房间看书去了。杨敏敏倒是很赏脸,吃完了一大碗,还笑嘻嘻去加了点儿汤,咕嘟咕嘟喝得很热闹:“按照日本人的说法,吃面就是要有这样的响声才过瘾。”
杨敏敏把汤喝完了,拿着碗筷要去洗,被郑一鸣拦下了,两人相敬如宾地抢了几个会合,郑一鸣赢了,杨敏敏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回了主卧。
郑一鸣刚挤上洗洁精,想到明天的三餐安排,走到主卧想去问杨敏敏,却看到她站在凳子上正在揭开主卧的装饰画查看。
“干嘛呢?”
杨敏敏笑着回答:“觉得这画好俗气,想拿掉,看看墙纸颜色变了没有。”
郑一鸣饶有兴致地看着杨敏敏:“杨姐,你知道吗,你有个习惯,越是慌越是会笑,笑得特别古怪。”
杨敏敏心里一惊,脚一软,丢了重心,往后倒下来,郑一鸣冲过去一把扶住她,杨敏敏靠在郑一鸣身上愣了一下,笑出声了:“小郑,如果是偶像剧里,我们两个这就有戏了。”
郑一鸣松开杨敏敏:“别笑了,想哭的时候偏要笑,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也最会这种笑。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杨敏敏没想到郑一鸣如此懂得自己,她坐到床沿上,低着头:“他们取走了钱,现金啊,395万现金,两个这么大的箱子,只有取款记录没有存款记录,哪里都查了,找不到。”
怕郑一鸣疑心真实性,杨敏敏又补充:“银行监控还在,你可以去看。”
“所以你想看看会不会画后面有个保险箱?”
“对,好傻啊是不是?其实根本不可能,就算有也放不下啊,挺大的两个箱子,这堵墙哪儿有那么厚啊,我真的是发疯了,哈哈哈哈。”
杨敏敏比划着箱子的大小,停不下来地笑。
郑一鸣低头看着杨敏敏,像看到当年被悲伤绝望冲击得不知所措只能笑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弯下腰拥抱了杨敏敏,杨敏敏在他的怀里发抖,开始伴随着一声声古怪的笑声,然后是啜泣声,她颤抖得那么厉害,郑一鸣搂着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加重力道,让她知道自己是被拥抱着的,但又要小心不会让她碎裂。
抱了一会儿,觉察出杨敏敏不抖了,郑一鸣松开了她:“不好意思,我就是……就是觉得可能……哭出来了就好。”
杨敏敏抬起头,看着郑一鸣:“谢谢你,小郑。”
这次郑一鸣没说不用谢,麻烦,而是问:“想喝一点吗?”
杨敏敏拒绝:“明天约会,喝了脸肿。”
郑一鸣笑:“眼睛已经肿了,脸肿一点,可能反而还看不出来。”
两人走到餐厅才发现,刚开始下起夏天常见的暴雨,郑一鸣开了厨房的窗户,又开了阳台的窗户,带着雨水气味的凉风吹进来,让人轻松。
两人各自拿了一杯酒,讨论这笔钱究竟会去哪里了,会不会还藏在家里哪个地方,郑一鸣表示要把所有床板都抬起来看看,明天吧,叫上锐锐一起。
“肯定会找到的,杨姐。我的预感很灵的。”
“笑死,你这很灵的预感怎么让你买了凶宅的?”
“说不定是免费送我套房子哦,说不定那笔钱就在家里,等你们找不到放弃了,就都归我了。”
说笑间,杨锐锐出来上厕所,很嫌弃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很吵诶!”
杨敏敏赶他:“去去去,别偷听大人说话。”
这一瓶见底,时间不早了,郑一鸣看杨敏敏还是目光炯炯,他不放心让杨敏敏去胡思乱想,问:“要不要看看我的新设计?”
杨敏敏跟着郑一鸣进了书房,郑一鸣给她看图纸,说在设计一款带乳垫的家居服,“类似的背心和T恤有很多,但都是紧身的,穿着还是不够舒服,对身材要求也高,宽松一点的家居服,什么身材能够穿,家里穿着自在,出门丢个垃圾拿个快递都不用换衣服,不是更好吗?”
杨敏敏觉察到这恐怕是同住的这些天给郑一鸣的灵感——因为锐锐和郑一鸣在,她回到家哪怕换上家居服,还是得老老实实穿着文胸,也穿过带乳垫的背心,空调间又觉得肩膀凉飕飕的。
“还真有点想法,应该好卖,和父母一起住的,和公婆一起住的,异性合租的,都会买的。”
郑一鸣很开心,说他也是这么想,要好好设计款式,乳垫的质地、大小、厚薄也要好好斟酌,没准是个爆款,内衣设计行业早就是一片红海,要杀出来就要有前瞻性,不光要掌握即时市场需求,还要走快一步,在整个市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在设计上做出调整,“最好的设计是让用户发现,原来自己早就需要这样一款产品了,所以好的设计师是很重要的。”
杨敏敏很欣赏地看着郑一鸣:“你说到这些话真多。羡慕你,真喜欢自己的工作。”
郑一鸣好奇:“你不是也一样?”
杨敏敏想了想:“我考医科是因为那时候分数线最高,我是为了我妈争气。后来我妈不在了,我是为了自己争气。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喜欢这份工作,还是只能做这份工作。”
“会知道的,不用急。”
“可不是,要着急的事不是这件。”
“也不用急,真的。”
郑一鸣的声音低沉温和,杨敏敏不知不觉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自己的心里,居然真的安稳了下来。
杨敏敏忍不住问郑一鸣:“你刚才怎么就看出来我不对劲了?”
“因为我也这样过。”郑一鸣做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最想哭的时候就这样笑,招牌微笑。”
杨敏敏看着郑一鸣脸上那个僵硬的笑,笑了起来,郑一鸣也笑了,他们互相看着,越笑越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