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过得喜忧参半。
周三中午,梁超在医院食堂搞了个高调的求婚仪式,杨敏敏进门开始就有人给她送玫瑰花,大家一起鼓掌,梁超把墙上的一块红布扯了,是气球拼的字:“marry me”。梁超从赵志军手里接过一大把红玫瑰和一个戒指盒,单膝下跪:“和我结婚吧,杨敏敏。”
杨敏敏没想到梁超能搞出这样的花样,这些年欠她的所有浪漫一次性都还给她了,虽然俗套得令人尴尬,但又切切实实感动,戴戒指的时候差一点哽咽,可惜妈妈没有看到这一天,她想,我总算能有一个家了。
这种八卦消息传得最快,下午杨敏敏就收到汪院长的微信:“恭喜你,目前为止没看错人。你现在发展势头很好,希望稳住。”
杨敏敏斟酌了半天,回了一条:“谢谢汪院长,只是结婚,不要孩子,工作上您是我的偶像。”
“你妈妈会为你开心的。”
汪玉成汪院长是杨敏敏的老师、领导,也是杨敏敏妈妈任艺读大学时的闺蜜。
她们没有杨敏敏和曲畅那么长久的缘分,大学毕业后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就此分道扬镳。
任艺放弃保研,去高校卫生所工作,和男朋友杨正一结婚,怀孕后杨正一为了仕途主动援疆,任艺生下杨敏敏后独自支撑家庭,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辞职在家。杨正一回浙州后仕途并无太大进展,与任艺关系逐渐紧张,任艺心疼女儿,也舍不得自己的付出,不愿离婚,心理疾病越发严重,最终自杀收场。丈夫杨正一在她死后不到3个月再婚,不久有了儿子杨锐锐。
汪玉成硕士毕业去美国深造拿了博士,归国后进入浙医工作,不婚不育,一路从技术骨干做到院长,兼任浙州医学院的特聘教授。
任艺生前从来没有对杨敏敏提起和汪玉成曾经的友情,杨敏敏上过汪玉成的课,汪玉成也没有流露过半分端倪。
直到汪玉成出席任艺葬礼,扇了杨正一一个耳光,把因为妈妈去世而一蹶不振的杨敏敏拎到一边。
“听说缺课半个月了?你总要比你妈争气吧。以后有什么事情,找我。我和她是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
杨敏敏对汪玉成这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很愤怒,冷冷看着她:“汪教授,我妈生病这么多年,我才知道她原来还有你这个朋友。”
一句话把汪玉成怼了回去。
葬礼之后,杨敏敏到底是回去读书了,读硕、规培、进浙医工作,杨敏敏都是靠自己,遇到汪玉成不过淡淡点头,除了闺蜜曲畅,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和汪玉成的关系。
浙医的医生很多都是医学世家子弟,也有不少官商后代,关系网盘根错节,杨敏敏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但从来没有向汪玉成求助。
杨敏敏相信自己的一双手,她是个优秀的乳腺外科医生,不需要后台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杨敏敏也相信自己的微笑,那些忍无可忍仍然忍下来的微笑,让她的生活能够继续往前走、往上走,缓慢、艰难,但一步步独立而扎实地接近目标。
但到底还是为了梁超低了一次头。
梁超读硕时和导师关系处得不好,专业上也不算开窍,延毕1年,进了浙州下辖的淳县人民医院。饶是如此,梁超对杨敏敏的心没有变,那时候还没买车,大半年的时间里,每周坐大巴回浙州找杨敏敏约会,来回3个多小时。
杨敏敏知道梁超投了浙医,骨科那年招一个人,他是笔试第3名,眼看是没戏的,她暗中去求汪院长帮忙:“我比他大4岁,又坚持要丁克,他知道我家的情况,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就这样他还是认准了我,我信得过他。我没有委屈自己,我不会有我妈的结果。汪阿姨,你就当为了我妈,帮帮我。”
如果不是她那句话,梁超进不了浙医。
言犹在耳,已经好些年,总算没有打脸。
晚上杨敏敏对曲畅坦白,答应了求婚,拒绝了梁超主动提出的婚前财产公证,被她一顿好骂,“这个婚你是非结不可吗?那尊重、祝福咯”,挂了电话。
周四晚上,梁超和杨敏敏一起吃晚饭,去天真蓝拍了结婚照,临告别梁超还黏黏糊糊了很久,“今晚回去住吧。”
“我还得回家给锐锐做工作。不差这几天。”
其实并不算真话,昨晚戴着戒指回家,杨锐锐彻底不肯和杨敏敏说话,报复性地黏着郑一鸣。
杨敏敏愈发觉得不安,自从妈妈走的那天,她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她是收到保研通知来报喜的,却看到了那一幕。从此后,越是开心的时候杨敏敏越觉得不安,觉得此刻可能就是人生中最快乐、最完满的时候了,再往下走一定会有悲惨的事情等着她,没道理的,老天爷没道理真的给她幸福。
临睡前照例是陪郑一鸣喝酒。
周二晚上的下酒菜是卤牛肉,每人5片而已,刚吃到妙处就没了,郑一鸣说:“要怪锐锐,这几片还是他嘴里抢下来的,长个子的时候,多吃点蛋白质也好。”
周三晚上的下酒菜是熟醉沼虾,个头很大,每人3只,杨敏敏剥着虾:“这虾头里的黄真好吃。”“下午锐锐做数学竞赛题,说缺脑补脑,我不会处理猪脑,给他这个混过去的。”
周四晚上的下酒菜是芥末章鱼,一看就是超市买的。杨敏敏好奇:“今天这个什么说头?”“下午逼着锐锐配速16跑了1000米,晚饭他都打扫完了,临时买的。”
杨敏敏放下酒杯,对郑一鸣说:“小郑,谢谢你。”
“和你说过了,别说谢,麻烦。”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告诉我锐锐还行,没有受我的影响。”
“恩。”
再没别的话了。
杨敏敏想感谢郑一鸣的体贴,又知道再感谢一句无非是被他说麻烦,举起酒杯碰了一下:“都在酒里。”
“都在酒里。”
那一刻,杨敏敏觉得如果能天长日久这么过下去,倒也不错,有个能干的男人帮忙解决家务和带孩子的困境,偶尔聊几句,像是朋友,又带着收钱办事两不亏欠的清爽。这么多年,杨敏敏在各种风浪中穿行,她以为自己不会累,其实已经很累了,醒悟到每天晚上这点酒与其说是她在陪郑一鸣喝,不如说郑一鸣是在陪她喝。
千万不能上瘾,杨敏敏提醒自己,一旦养成了习惯,以后会舍不得的。
周五快下班了,郑一鸣给杨敏敏发了个微信:“别忘了回家吃饭。”
杨敏敏回了个“好”,杨锐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破冰谈何容易,吃顿饭解决不了问题。
郑一鸣又发了一条:“待会儿顺着我说就行。”
“什么意思?”
没回复了。
回家路上耽误了一会儿,到家已经快7点,杨敏敏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进门就把一个纸袋塞给杨锐锐:“生日快乐。”
杨锐锐有点惊讶:“怎么送两份啊?”
郑一鸣冲杨敏敏眨眨眼:“那个球鞋是限量版的,找代购买的,你姐怕不能按时到,就又去买了别的。”
杨锐锐打开纸袋,是一套篮球服,到底还是孩子,喜气洋洋,但仍然不忘夹枪带棒:“谢谢老姐收买。”
不管怎么样,总是笑了,桌上菜色丰盛,还有一个生日蛋糕,郑一鸣开了一瓶香槟,给杨锐锐也倒了小半杯,三个人边吃边聊,小心避开了敏感话题,其乐融融,却又岌岌可危。
吃完蛋糕,郑一鸣看气氛不错,切入了正题:“天要下雨,姐要嫁人,杨姐,锐锐,你们听听我的建议看看行不行。”
郑一鸣说查完了存款,就去办遗产公证,按说杨敏敏占八分之五,杨锐锐占八分之三,但是杨敏敏到底成年了,有份不错的工作,不如就对半分。杨敏敏干脆地答应了。
杨锐锐有点吃惊:“我不占你这个便宜,你就是想逼我不要房子。”
郑一鸣轻轻拍了拍杨锐锐的脑袋:“小子,你先听完。”
郑一鸣说现在最大的分歧就是房子了,姐姐不要房子,弟弟要房子,那就折中处理:“你们要是信得过我,锐锐就暂时继续托管在我这里,我的竞业协议规定了,要到明年7月才能安心做老本行,这之前我打算在家做做设计,接点私活,杨姐你随时可以过来看他。等开学了,每个月少收2000。这个房子我反正也卖不掉,也算挽回点损失。”
“我愿意。”杨锐锐飞速答应。
杨敏敏想想,这当然对她也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也点头:“就每个月6000不用减,我知道这已经占你便宜了,这个不商量。”
郑一鸣又对杨锐锐说:“你呢,脑袋挺管用的,你姐姐读到硕士,还在在职读博,你不会比她差,总要考个前5所吧,以后住校,双休日要来我这里做客我也随时欢迎。”
杨敏敏说:“那时候我估计我和梁超的婚房也该弄好了,一定会给你留一个房间,你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是我们都改变不了的。”
气氛很好,但杨锐锐还是惦记着房子:“也就是我最多还能再在这里住一年。”
郑一鸣说这倒未必,“你抓紧陪你姐姐去办遗产公证书,早点拿到钱,18岁之前你那份要托管在杨姐这里,18岁之后我建议你也好好读书不要乱花钱,毕业了找份过得去的工作,从我手上把房子买回去,这样我也能解套了。”
杨锐锐终于点头:“可以,明天我们就去跑银行,钱早点到账,早点做理财。”
不知该说他是孩子气还是成熟。
杨锐锐十点半睡了,郑一鸣拿出一瓶红酒:“这是最贵的一瓶,2005年的玛歌酒庄。”
“为什么年份新的反而更贵啊?”
“和人差不多,年纪不重要,人的本质才重要。”
喝了几口,杨敏敏觉得浑身毛孔舒展开来,郑一鸣给她报账,买菜的费用、生日蛋糕的费用、球鞋的费用:“我还以为你忘了锐锐生日,早知道你买了礼物,我就不多买了。你这个姐姐啊,其实还是挺关心他的。”
“我是真的忘了。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个病人,几年前在我这里做的手术,恢复很好,生孩子了,来给我送喜蛋,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锐锐生日,难怪你要我回家吃饭,下了班临时去买的衣服。”
“忘了也正常。”
“不正常,当年我爸给我发消息,说我多了个弟弟,我恨得要死,想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一天的。”
“说明不是真的恨。”
“当时是真的恨的,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就忘了。”
郑一鸣想了想,和杨敏敏碰杯:“羡慕你。”
“羡慕什么?”
“我记得有句话说,仇恨是一把刀,插到自己心里,伤到自己,伤不到仇家,你不知不觉早就把那把刀拔出来了,值得羡慕。”
“为什么羡慕?你心里也有一把刀?”
郑一鸣笑笑:“别关心员工私事。”
第二天早上,杨敏敏带着杨锐锐先去了工商银行,合同上写着,杨正一收款的账号就是工行的。柜员拿着资料查询了一会儿:“死者杨正一,目前账户里余额是3876元。死者蒋媚,目前账户余额是7882元。杨正一生前的确在我行有一笔395万元的入账,但是当时就预约了全部提款,过了一周过来拿的,”
杨敏敏吓了一跳:“全拿走了?还是现金?”
柜员叫来值班经理,值班经理还有印象:“一男一女,男的年纪有点大了,女的四十多吧,拿了两个大箱子装的,我还劝他们买我们的理财产品,他们听都没听,打车走的。”
杨敏敏有不祥的预感,接下来她带着杨锐锐又去了剩下的3家银行,余额加总在一起不到10万块。
那卖房的395万,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