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杨敏敏起来,看到餐桌上摆着一海碗笋干老鸭面,郑一鸣说:“补你一碗生日面。”
杨敏敏没有推辞,推辞就显得心里有鬼了,她坐下来吃了几口,老鸭炖得酥烂,带着火腿的鲜味,笋干很有嚼头,面条居然是手擀的,难怪她昨晚躺下了还听到郑一鸣在厨房叮叮咣咣的,她看了郑一鸣一眼,眼圈发黑,带着点可怜,搞不好是一晚上没睡在折腾这碗面。
杨敏敏发现自己有一点感动,赶紧提醒自己,男人的伎俩都差不多,千万别为这种毫无现实价值的事情心软。
当年梁超也擅长做差不多的事情,比如刮台风还赶回浙州来约会,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全身湿透了,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看到她眼睛里跳出光来。
要说全是假的,肯定不会,谁也没那样的演技,只是那种真,经不起细想,可能一半是因为的确喜欢,一半是感动了自己。
说到底,会提供情绪价值的男人,往往是给不起或者不愿意给其他的价值,杨敏敏自问想得很明白了,二十来岁上这样的当还情有可原,三十多岁还要掉这种坑就是活该找死了。
杨敏敏稀里哗啦地吃着,边吃边撇清:“谢谢你啊,味道真不错,很有做朋友的诚意了,买卖不成仁义在,靠得住。”
郑一鸣被气笑了:“你也不用这么怕,答应你了就是答应你了,我不会逼你什么。”
杨敏敏有点不好意思,埋头苦吃,郑一鸣这才发现她已经拆了食指的纱布,他想凑近看,忍住了:“这么快拆纱布,没事吧?”
“没事,过两三天就能碰水了。”
说到这里杨敏敏想起昨天下午洗头的事情,不过一晚上,已经发生了这样的转变,谁能想得到呢,如果昨晚没去吃那顿饭……
“妈的,早知道昨晚不去吃金万鸿那顿饭了。”郑一鸣说。
居然想到一起去了,杨敏敏不敢接话,郑一鸣说:“不过这顿饭倒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杨敏敏问是什么意思,郑一鸣不肯说:“过几天,等有个结果了告诉你,不能给你空欢喜。”
杨敏敏收拾心情上班,上午勉强没有白板,来了个复查的病人,她认真看了检查结果:“目前没有问题,3个月后复查。”
病人面有难色:“杨医生,我的资料你能不能转到毛医生那边去?下次我想找他,你肯合适吗?万一……我就是想万一……杨医生,不好意思……我也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好。”
坐对面的规培医生小蔡看着杨敏敏,杨敏敏很镇定:“当然可以。”
病人走了,小蔡有些不甘:“她什么意思啊?”
“怕以后还需要动刀,怕我那时候还没恢复,病人嘛,想得多点,正常。”
小蔡不再说话,没有病人了,她埋头开始看教材,杨敏敏呆呆坐着,忽然有人进来,闪送了一大把红色玫瑰花,小蔡凑过来,杨敏敏看看夹着的贺卡:迟到一天,生日快乐,罪友曲畅。
曲畅和曹克轩搬去酒店之后,杨敏敏去看过她两次,曲畅精神不怎么样,对什么都没有兴致的模样,喊她出去吃饭都不肯,既然能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应该是精神好一些了。杨敏敏挺高兴,找了个花瓶,指挥小蔡把花插到里面。
小蔡继续摸鱼看教材,杨敏敏给曲畅打电话,说花收到了,问她身体怎么样,心情怎么样,曲畅说:“挺好,我先忙,晚上一起吃饭吧。”
杨敏敏大奇:“你忙什么呢?”
“晚上聊。”
两人约好了时间地点,曲畅那边急匆匆挂了电话,杨敏敏又闲了下来,这种空闲让她心里慌得不得了,索性叫外卖送来了几挂猪大肠。
杨敏敏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还要做这种缝合培训。“垂直进针,弧形挽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原则,以往轻松得不得了的操作,如今右手食指酸痛难忍,变得极为艰难。杨敏敏边干边出汗,针脚和缝合边缘距离眼见着不够均匀,打结的时候右手食指忽然一阵刺痛,杨敏敏颤颤巍巍勉强打了结。30分钟,缝合2层,打结完毕。
杨敏敏给猪肠灌水,不出所料,漏了。
小蔡一直看着杨敏敏,看到这结果时叹了口气:“杨医生,休息吧,一起吃午饭去?”
杨敏敏觉得早上那碗扎实的生日面还没消化完,她摇摇头:“你去吧。”
杨敏敏继续对付猪大肠,这一次她稍微习惯了那种酸痛,速度上去了一点,25分钟,但到打结动作时仍然是熟悉的刺痛,疼痛和恐惧让她的右手颤抖不止,几乎无法完成动作,还是漏水。
杨敏敏心烦意乱起来在房间走了几圈,开了窗户和门透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坐下缝合。
这次缝针的手感又好一点了,针脚是均匀的3毫米,打结之前,杨敏敏给自己打气,深呼吸,“不慌啊,我们不慌”,刺痛仍然闪电似的劈了过来,“没事,不就是痛吗,痛着痛着就习惯了”,她放慢速度,让自己动作不受疼痛影响变形,打了个结。
“杨敏敏选手这次将成绩提升到20分钟,缝合2层,打结完毕,目测应该不漏水了,让我们来看看最终结果……”
杨敏敏一边嘟嘟囔囔一边起身,抬头的时候吓了一跳,眼前是一束堪称巨大的鲜花,杨敏敏吓得不轻,猪大肠掉到地上。
“不好意思,杨医生,我看你太投入了,没敢吵你,杨敏敏选手这次肯定取得了优秀成绩!”
是金万鸿。
花比曲畅送的更大更夸张,包得金碧辉煌,是野兽派的,一看就是好价格,杨敏敏找了个水桶把花往里面一插:“金总,没花瓶了,委屈你的花了。”
金万鸿完全不在意:“是我糊涂,应该买个花瓶过来的。”他探头探脑看着曲畅桌上的玫瑰花:“竞争对手是吧,客观说,不如我的吧。”
杨敏敏有点服了:“金总,我以为昨天晚上我说得很清楚了。”
“是挺清楚的,暂时没有恋爱的打算嘛。”
“那你……今天这……”
“暂时嘛,你也没说清楚是多久,万一今天有呢?”
金万鸿一边说,一边把地上的猪大肠捡起来,接满了水,扬着给杨敏敏看:“真的没漏,我一来你就成了,我是你福星。”
金万鸿今天穿了一身灰,身姿板正挺刮,绝对是个成功人士的模样,此刻手上拿着一串猪大肠,脸上带着一抹笑,造型就相当奇特了。杨敏敏本想冷着脸说话的,看着他这个模样也冷不起来了。
“金总,你别逗我了,手表我收了,救命之恩已经报了,不需要以身相许了,我真的受不住。”
金万鸿不说话,把猪大肠放到水槽里,洗完手,坐到杨敏敏对面。
“我不是报恩,我是真的喜欢你。”
杨敏敏正要反驳,小蔡吃完午饭回来了,见到两人的情况,尴尬地往外走,被杨敏敏叫住:“没事,来休息吧。金总,我该说的都说了。“
金万鸿站起身:“我还有些该说的没说,一起吃晚饭吧。”
杨敏敏说不行,“我今晚约了闺蜜。”
“一起吃吧,我也想认识你闺蜜,你也刚好让你闺蜜一起听听我想说的话。就这么定了,我来接你。”
杨敏敏还要拒绝,看着小蔡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怕再说下去就更尴尬了,只能勉强答应。
杨敏敏给曲畅发了微信:晚上带个甩不掉的男人过来,你帮我一起甩。
曲畅回复:放心,交给我了!
曲畅出门的时候化了个无懈可击的妆,穿了一身名牌,戴了结婚时候妈妈送的祖母绿项链,拿了她唯一的一个爱马仕包,主打一个贵气逼人。
曲畅自问这一身能够镇住场子,到时候由她出面做恶人,暗示明示对方:杨敏敏虽然看起来朴素,但却是你够不到的女人,她的交际圈层和你不是一个档次的。
天下还能有甩不掉的男人吗?不存在的。
男人是比女人实际得多的人,他们向下找的时候要享受被崇拜的乐趣,向上找的时候则是想软饭硬吃。曲畅不担心那人是后者,杨敏敏已经吃过梁超这样的亏,势必不会再踩一样的坑。
那就是前者了,有点小钱,或者有点小权,让杨敏敏不好意思直接给难堪。这种人就是欠收拾,要被富贵糊一脸了,才会知难而退。
但刚一见面,曲畅就有些怂了,金万鸿穿得不显山不露水,但握手时他手上的江诗丹顿传承万年历款实在构成了足够的压迫感,等杨敏敏介绍完,曲畅必胜的决心已经没了,随即升上的是疑惑:这样的男人,杨敏敏是哪里认识的?为什么要甩掉?
晚饭吃的是烤鸭,杨敏敏只在下午吃了点饼干,吃得最为投入,曲畅术后受激素影响有些发胖,刚才是好容易塞进的4码香奈儿连衣裙,吃得颇矜持,金万鸿只吃了两卷就停下来了:“老了,老了就更不能胖,只能少吃点。”
曲畅脱口而出:“哪里老了,再说一点也不胖啊,刚好,我家老曹比不上你。”说完感到自己挨了杨敏敏一脚,意识到了立场问题,赶紧往回找:“金总,你这么注意身材,又有钱,女人缘不错吧?”
金万鸿倒是坦率:“太太去世之后一直忙工作,最近几年是赚了一点钱,的确有不少人追。”
曲畅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赶紧问:“那怎么没再婚?”
“没遇到合适的。”
“这怎么可能,美女还能放过你?”
“中年男人最大的陷阱,就是觉得自己还有了不起的魅力。我今年49岁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金万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杨敏敏还在埋头吃,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说:“我其实很看不起那种始终找二十多岁年轻姑娘的中年男人。”
曲畅真的来了兴趣:“为什么呢?”
“他们图什么呢?无非是图个青春,青春难道还能从女人身上转到自己身上吗?再说了,年轻有什么了不起的?谁都年轻过,年轻没多少美好的,大部分人年轻的时候都差不多,愚蠢、轻浮,欲望很多能力却跟不上,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我总觉得没用的男人才会找年轻女人,拿自己自己耗费了青春换来的一点钱一点权去占便宜也好、做交易也好,骨子里都是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对方。”
曲畅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看杨敏敏还是面无表情在吃芥末鸭掌,决定甩出杀手锏:“但年轻有一点好,能生。敏敏我是很了解的,是坚定的丁克主义,从来没打算要孩子。”
金万鸿一笑:“我太太过世的时候我就想通了一件事,人活在世界上就是孤独的,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留不下,生老病死,都挺苦的。生个孩子无非是带一条命到世上来经历这个过程,责任太大了。我已经49岁了,就算50岁当爹,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孩子大学毕业,何必呢,我对留下自己的基因没什么执念。”
曲畅真心觉得能这么表态的男人已经是中国男人中的极品,她是彻底没词了,她偷偷踹了杨敏敏一脚。
杨敏敏擦干净手,看看曲畅,又看看金万鸿:“金总,我家的情况很复杂,说到底,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换个人可能会觉得天上掉馅饼了,我不行,我信不过你,我只想带着弟弟安安稳稳过日子,我配不上你。”
金万鸿沉吟一下:“敏敏,我能叫你敏敏吧,我先承认错误,我已经打听过你家的情况了,包括梁超那段,我也大致了解了。”他看出杨敏敏脸色难看,赶紧道歉:“真的不好意思,生意人嘛,考虑人生大事是很现实的,我查了就是查了,不能骗你。”
杨敏敏抱着肘冷笑着问:“金总,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看上我什么了?是八字旺你?”
金万鸿问:“你还记得我家玄关的布置吗?”
杨敏敏想了想说记得,“关公嘛。”
“对,那个是清代的寿山石文关公,前年我在保利请来的。以前那个位置供的是财神,我们做生意的,多多少少有些迷信是真的,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对我来说,回头看惊涛骇浪的实在不少,有几次如果运气差一点,搞不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人在这种情况下,总是难免想去信一下玄学的,信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掌握的力量,信自己被庇佑,心里稍微会有些安全感。“
“金总,说重点好吗?”
“以前我是信财神,做生意的谁不想发财,但现在不了,我请关公,是信情义。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路上遇到陌生人出事,想都不想就会去救,一个年轻姑娘给陌生人做人工呼吸……”
“我是医生,我根本……根本不在乎的。”杨敏敏解释,脸有点发红。
“我知道,但不是每个学医的都是这样的,越是学医的越该知道风险,万一我有传染病呢?万一救不回来我家里人讹你呢?我太太得病之后,我在浙州、上海、北京,都接触了很多医生,能像你这样,一点回报都没有指望、一点风险都没有考虑的医生,大概我运气差,没遇到过。”
杨敏敏一时无语,手却放下了,在这之前她还觉得金万鸿的追求中有不少游戏人间的成分,有钱人嘛,玩心重是有的,纡尊降贵给一个普通人改变命运的机会,够刺激,但她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金万鸿这段话的真假,她很明白,因为明白,所以就不能轻视了。
金万鸿是多机灵的人,看杨敏敏有所缓和,马上顺杆上了:“敏敏,你学历高,工作好,心更好,你吃过很多苦,但没有被那些苦改变,身上只有傲气没有怨气。我看到你就觉得亲近,觉得如果生活中有你,就有了一个信得过的伴儿。你如果顾虑的是我配不上你,我认,如果说什么你配不上我,就是在胡扯。”
这话说得扑心扑肝,曲畅吃不准杨敏敏的心意,她反正是已经动摇了。三人默契地转换了话题,聊起曹克轩的厂子、金万鸿的酒店、杨敏敏的弟弟,心照不宣避开了危险区域,饭局结束,金万鸿买单,杨敏敏说还要和曲畅聊聊,金万鸿没再坚持要送她回家,只是交代了一句:“到家告诉我一声就行。”
等金万鸿走出饭店,曲畅长舒一口气:“敏敏,怎么办,我帮你想想,真选不出来。”
“说什么呢?”
曲畅掰着手指头计算:“金万鸿年龄偏大了,但是富一代,又定了性,长得也ok,我看诚意也足够。郑一鸣年纪小一点,事业差一点,但更帅啊,而且是富二代,钱也不会少他的。”
杨敏敏伸手要打曲畅,曲畅咯咯笑:“不过如果选他,未来婆婆吧,还真不好说是不是能相处,我告诉你,真的叫高深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