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曲畅和曹克轩敲开孟胜男家门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佣人过来开门,说自己姓吴,五十出头,慈眉善目,干净利落,客客气气迎着他们进了屋,先给他们输入了指纹,接着引他们进了二楼朝南的一间套间:“曹先生、曹太太,老板去公司了。收拾得比较着急,东西都是刚换上的,你们看看还缺什么?”
客厅小巧利落,边柜上是一台咖啡机,茶几上摆了果盘和花瓶,靠墙有饮水机和冰箱,卧室宽敞明亮,床单铺得一丝不苟,窗边还有个梳妆台,也摆了花瓶,洗手间有淋浴房和浴缸,台面上摆了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浴巾。
整个房间充分显示了“欢迎过来住”的信号,曲畅的心安定了一点:“都挺好的,没缺什么,谢谢你吴姐,麻烦你了。”
吴姐摇头:“哪里麻烦,这间房本来是想给小老板用的,空了好多年了,东西都是现成的。”
曹克轩说:“这收拾、摆设,吴姐可没少费心。”
吴姐笑:“不费心,花是老板自己去花园剪的,她说曹太太刚生过病,看看鲜花会开心点,我好久没看到老板这么开心了,我也开心,这么大房子,多几个人热闹一点。”
曹克轩急匆匆帮着曲畅把行李收拾好就去上班了,曲畅闹着非要给吴姐打下手,一起做了午饭,吃完了由吴姐带着参观了别墅,然后坐在一楼的大客厅里聊天。
吴姐说自己原先也是今昔内衣厂的工人,“和老公是在厂子里认识的,本来学了一门手艺,日子也过得不错,谁能想到我病了。”
老公不是能共苦的人,拖了几年提出了离婚,十几岁的孩子也足够狠心,知道妈妈治病已经没多少积蓄,跟着爸爸走了。吴阿姨的身体已经受不了在流水线上工作,本来想回老家的,“四十多岁的人了,两手空空,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过日子,死的心都有了。”
是孟胜男把她留了下来,工资开得比在厂里还高,“我们老板是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聊着聊着曲畅犯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曲畅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就看到身边坐了一个约摸四十多岁的女人,严肃看着她:“以后你要午睡就定个闹钟,白天不能睡太多,晚上睡不好。”
曲畅有些茫然,摸着身上的毯子,一时搞不清这是谁,对方说:“小曲是吗,孟胜男。”
曲畅赶紧拍马屁:“孟总,你怎么这么年轻!”
孟胜男脸色没什么变化:“医美的钱总不是白花的。”她打量曲畅:“骨相是不错,不过边缘也开始有点松,最近养身体先算了,以后一年一次热玛吉不能少,水光也得打起来。”
曲畅把毯子撤下来,尴尬地折好,刚才睡得熟,应该是吴姐怕她着凉给盖了毯子,别的还好,她穿了厚厚的内衣,捂出了一层汗,空调的风一吹,又有些凉。
曲畅正琢磨要怎么办,孟胜男已经起身关了空调:“等汗收了去洗澡。你是单侧切除,内衣平时要穿,两边不平衡容易脊柱侧弯。术后又在吃药,激素影响身材变化会比较大,要及时换尺码。以后瞌睡了不能偷懒,先脱了再睡。”
说着又示意曲畅起身,举起双手做几个动作,曲畅听话照做了,孟胜男观察着点头:“康复做得还行,这也不能偷懒。明天开始6点半和我打太极,有好处。”
曲畅彻底清醒了:“孟总,我起不来。”
“11点之前睡就能起来。”还是斩钉截铁的语气。
曲畅一个头两个大,暗暗叫苦,不是说互相不打扰的吗,敢情是把人骗进来杀,想着好歹是曹克轩的老板,她只能撒娇耍赖:“孟总,我还是病人啊,喜欢睡懒觉,再说又没什么事儿要干,这么早起来……”
“谁说没事干的?”孟胜男递过来一张表格给曲畅:“我给你安排好了,明天开始就按照这个来。”
曲畅接过来一看,6点起床,6点半太极,7点吃早饭,7点半到8点散步,9点到尚蒂丽开店,12点回家,12点半吃午饭,1点半睡午觉,2点半起床到尚蒂丽开工,5点半下班,6点半吃晚饭,7点半到8点散步,之后休息。
孟胜男说明:“尚蒂丽现在有店长,店员也足配了,我看了以前的报表,远不如你在的时候。你这次过去不背销售压力,就是帮忙补位,找找有什么潜力可以挖,放心,很轻松。来回交通不用你操心,我让黄叔负责接送你。”
曲畅都快崩溃了,从小到大爹妈都没这样管过她,她决定了,得罪就得罪了吧,这位老板她伺候不起,她直接了当把那张表格递给孟胜男:“孟总,我做不到,我搬。”
孟胜男不接:“搬回酒店继续躺着刷手机点外卖?你这些天就是这么过的吧,小曹上班去了,你就呆在酒店房间胡思乱想吧?为什么偏偏我这么倒霉得这个病?下一次复查会不会有事?如果复发了转移了怎么办?等激素治疗完成了还能不能生孩子?日子久了老公会不会变心?会不会走在爸妈前面?”
曲畅呆住了,她这些天的确就是这么过的,但这又怎么样呢,凭什么一个病人不能这么过呢,她的泼辣脾气上来了:“孟总,你是老曹的老板,也是我们的长辈,我尊重你,也感谢你请我们过来住,但这是我的生活方式,健康也好不健康也好,都是我自己选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需要这种好,你是不会理解我现在需要什么的。打扰你了,也麻烦吴姐了,我待会儿就搬。”
孟胜男一声不吭打量着曲畅,曲畅被她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孟胜男却忽然笑了:“挺好,说话有精神了,以前肯定更加张牙舞爪的,你这样的脾气我喜欢,不会吃亏。”
孟胜男接过那张纸:“我手术完了也有2个多月就躺着,不是想等死,就是没活的劲了,是吴姐逼着我去公司的,她有经验,人只有忙起来了,才能忘了身体上的事情。”
曲畅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孟胜男说:“吴姐是三阳型二期,我是三阴型二期,都全切了。”
曲畅舔了舔嘴唇:“孟总,我……我不知道的……你们……”
“没事,我们现在都临床治愈了。说起来,这个屋子里三个女人,只有你还有一个乳房,还有一个老公,你是客观条件最好的了。”
孟胜男看看手表:“我待会儿还有个会,这些话我不想让小曹知道,赶着回来和你聊聊,刚才说话是着急了一点,不好意思。搬不搬你自己决定,要是搬,我会给小曹一个合适的理由,你不用为难,我绝对不是会因为这种事闹不痛快的人。我只想告诉你——”她认真看着曲畅:“生病是个很孤独的事情,家里人未必能知道你现在的感觉,我和吴姐都知道。”
曲畅绘声绘色把孟胜男如此这般对杨敏敏描述了一遍,杨敏敏乐了:“今天真的6点起来的?”
“是啊,陈氏太极拳,孟总姿势很标准。”
“然后去店里了?”
“对啊,她们真是瞎搞,橱窗布置不上心,看人也没我准,我上午手上出了2单,下午出了4单,客单比她们加起来都高。孟总很得意,说没看错我,难怪她生意做得大,打鸡血都特别真诚,说这不光是帮我身体复健的过程,也是社会化复健。”
“累不累?”
“其实还行,人真是犯贱,整天在酒店昏昏沉沉的,起来都觉得腿软手软没力气,上午有点困是累的,睡了个午觉生龙活虎的。”
杨敏敏喃喃:“难怪今昔内衣店里有术后文胸,郑一鸣都说了,性价比很高,销量一般也没砍掉这条生产线。”
曲畅点头:“就是那句话呗,下过雨的人就知道给别人递伞。为什么销量不行?”
杨敏敏解释了主要还是硅胶份量和透气性的问题,郑一鸣试验了一种新材料,比硅胶更合适,只是目前还没解决不同术后情况的人如何完美匹配尺寸的问题。
杨敏敏尽力语气平淡:“他这几天好像又有什么新想法,还藏着掖着呢,说有突破了告诉我,神神秘秘的。”
话题终于又转回了郑一鸣,曲畅看杨敏敏的表情,贼贼一笑:“要命了杨敏敏,你完了你完了,你一说起郑一鸣,声音脸色都不一样了,我看金总没戏,你还是更喜欢郑一鸣。我支持你,真爱无敌!”
“放屁,我和他说清楚了,好好做朋友,简简单单对谁都好。”
“卧槽,都说清楚了,那就是已经说破过了,怎么这么重要的情节你都跳过去了?”
杨敏敏刚有点心虚,马上就反击了:“靠,你和老曹早就知道他是直男了,你们合伙骗我!”
曲畅哈哈大笑:“万一人家最近被掰弯了的呢,这还得当事人有解释权。”
曲畅威逼利诱着杨敏敏把两人如何摊牌的过程说了,听到洗头那段尖叫“卧槽太甜了”,听到两人说好做朋友那段尖叫“卧槽太虐了”,搞得隔壁桌都探头探脑朝她们看,瞬间像回到了学生时代。
嬉笑一阵,杨敏敏忽然想到了:“孟总是什么时候病的?我没听郑一鸣说起过。”
两人盘了一下,基本确定:郑一鸣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以他的性格,不至于毫不关心。
“不知道孟总手术的时候是谁签字的,天哪,想想都太不容易了,简直凄凉。”曲畅叹气,问杨敏敏:“你打算告诉他吗?”
“她如果想让他知道,早就说了。”杨敏敏也叹气:“这对母子真的奇了怪了,拆开来看对外人都挺好的……”
曲畅沉吟一会儿说:“敏敏,还是金总吧。”
“哈?你这立场变化也太快了吧?”
曲畅掰着手指头给杨敏敏讲理由:
“首先,两个挺好的人,和最亲的人的关系却处理成这样,总是性格上各自都有很大缺陷。”
“其次,孟总外冷里热是没错,但这一路过得也太辛苦了,典型的女强人性格。说实在的你也差不太多,以前是对梁超和他们家示弱过,我看你以后是绝不会受气的,你们碰到一起是火星撞地球啊,很难说能不能相处好。”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这个郑一鸣吧脾气太温吞了,遮遮掩掩的,不到最后关头不肯说真心话,说了也还有保留。这种人想得太多,行动太少,不干脆。”
曲畅最后总结:“金总多爽气,看中了就追,你有什么顾虑他就解释,除了有婚史、年龄大了点儿之外,没毛病。他这个岁数,他这个身家,家里就算还有老人估计都得听他的,如果你能接受他,这是一条特别平整的路。”
杨敏敏回家的时候杨锐锐已经睡了,郑一鸣在书房忙活,应该是怕尴尬,只探头出来问了声好就回了书房,根本没有问杨敏敏是去哪里了。
杨敏敏洗完澡想了想,给金万鸿发了个微信:“到家了。”
“那就好,再不回家我要报警了。”
“放心,没有男人会想拐卖37岁的中年妇女,还附赠14岁拖油瓶。”
“这倒是有的,比如49岁的鳏夫,卖拐卖拐,拐卖拐卖。”
杨敏敏笑了一声,像看肥皂剧,她想,要说什么深刻的意义,那是半点儿没有的,但的确能让人笑一下,笑有什么不好的吗。对话如此顺畅,杨敏敏自然知道金万鸿是讨女人喜欢的,一个外貌和身家都顶级的男人,还能轻轻松松讨女人喜欢,故事绝不会少。
杨敏敏正想不好要回复什么,那边微信又来了,这次不是文字,是语音,她点开来听:“不好意思啊,油腻了,年近半百上头原来是这样的,我刚连宫廷玉液酒都想到了,根本不沾边,就想显摆自己有意思,妈的,有什么意思,笑话都带包浆的了。”
金万鸿的声音竟然是有些微微颤抖的,带了一点自嘲,一点忐忑。
杨敏敏瞬间心软了,也回了一条语音:“没事,我都能听懂,我也是带包浆的了。”
说时迟那时快,金万鸿的语音请求马上过来了,杨敏敏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又开始颤抖,她在拒接和接受之间纠结了一小下,然后点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