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的门诊量越来越少，隔壁几个诊室的喧嚣声时不时传到她这里，她还能强自气定神闲，小蔡坐不住，时不时起身，散步，叹气，看杨敏敏。
星期五下午，第一次一个号都没挂出去，快下班的时候汪院长和陈主任来了办公室，小蔡识趣地先走了。
陈主任笑嘻嘻的：“小杨，我和汪院说了，我让你没有病人的时候不来也没事的，在家里好好休息，汪院说你不是能闲下来的人，果然。”
自从梁超辞职的事情在全院闹得沸沸扬扬之后，陈主任和杨敏敏见面总是淡淡的，不再有以前那种没上没下的朋友感，杨敏敏知道陈主任对自己有些顾忌，她也有了戒备之心，让她可以在家休息的话，她听过就算了。
杨敏敏挺不好意思：“我知道这些天大家因为我的出工不出力忙了很多，我怎么能安心在家里休息。”
陈主任点头：“是，一直这样的确是……有点难办……我和汪院……”
气氛有些古怪，杨敏敏赶紧从水槽里拿出灌了水滴水不漏的猪大肠给汪院长和陈主任看：“汪院，陈主任，我恢复得差不多了，15分钟，中午小蔡和我比赛，我赢了。”
汪院长面色欣喜，拉过杨敏敏的右手看，伤口已经封口，略微有些蜕皮，杨敏敏脸色轻松故意做出各种拉伸的动作：“看，真的没事了。”
汪院长问：“还疼吗？”
杨敏敏犹豫了一下，如果是可以克服的疼痛，就是不再影响她手术功能的疼痛，就是毫无意义的疼痛，她回答：“不疼了。我能手术了。”
汪院长松了口气的样子，看向陈主任：“小杨这个恢复情况，倒是比我们想得都乐观。”
陈主任想了想：“练习情况是不错，要不这样，礼拜一是我手术日，你好好休息两天，跟着我做一助，确保功能没问题了再说。”
晚上金万鸿约了杨敏敏吃晚饭，他刚从绍州出差回来，这几天两人在微信上有来有往，已经少了拘束，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吃饭，金万鸿很用心，定了黑珍珠三星的日料包厢。
可惜杨敏敏心不在焉，越想两人的忽然来访越是蹊跷，吃到一大块芥末，咳嗽了半天，金万鸿一边给她递水一边问：“有心事？说出来听听。”
杨敏敏说自己门诊量越来越少，今天汪院长和陈主任一起来看她了，总觉得这事情有点怪。
金万鸿毫不犹豫：“她们要动你。”
杨敏敏不敢相信：“不会吧，这才几天啊？”
金万鸿分析：“业务骨干忽然业务不行了，不是开了就是挂着，总不能供着。你这个情况，开是不会开的，一来，医院的考评聘用制度不允许，二来你是医院的功臣，做绝了不好看，三来你这个属于硬伤，好了就还是一条好汉。他们肯定想把你挂起来。”
杨敏敏摇头：“汪阿姨不会这样对我的，我要去找她聊聊，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何必为难她呢？”金万鸿给杨敏敏倒了一杯清酒：“人心是最难说的。有时候私交抵不过工作上的利害关系，我这老板也得经常看中层脸色，何况是个快退居二线的院长。”
看杨敏敏还是不肯信，金万鸿换了个话题：“我这次在绍州拿了一块好地，快的话酒店明年年底就能开业，到时候请你和锐锐过去玩。”
金万鸿拿出地图和设计图纸给杨敏敏看，眉飞色舞地说这桩买卖如何惊险，招拍挂了两块地，还有一块地理位置更好，面积要大三分之二，按说造高档度假式酒店更合适，他和其他参拍企业一样，两块地都交了定金：“本来想，能拿下大的就最好，抢不过别人就拿小的。”
竞价十几个回合后，金万鸿拍下了小的这块地。
杨敏敏问：“大的那块没抢过别人？”
“不是，我没拍，别人也没动静，流拍了。”
“为什么不拍？”
金万鸿在地图上指点：“那块地就在这里，开发区和老城交界的地方，以前办厂，平整到位，基础建设好，交通也最方便。我就奇怪一件事，为什么单价这么便宜？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我做生意这么多年，学到最要紧的就是这一条：别把人往好处想，从天而降的富贵一定不能接，要躲。我交了定金越想越怀疑，找人去查，果然被我查到问题了。”
金万鸿喝了一口酒，非常自得：“这块地的不知道是怎么通过环评的。这里以前开焦化厂，焦化区域虽然做了修复，但是我找的第三方环评出的报告写得清清楚楚，苯并芘、萘都超标，这可是致癌的，谁拿下来谁倒霉，别说造宾馆了，做厂房都不行，修复是天价，再找冤大头倒手也难。”
金万鸿说拿到环评报告心里就有了底，果然，其他参拍的都是本地企业，虽然两块地都交了定金，但和他一样，一心一意都冲着那块清清白白的好地来的：“他们是想唬着我接盘啊，得亏我有数。”
“你打算把那块地的事情说出去吗？”
“当然不了，损人不利己。做生意第一条就是广结善缘，可不能平白无故挡人财路。他们对外的环评是合格的，手续都合法合规，迟早会卖出去。谁都喜欢和明白人做生意，这次拿到不少优惠政策。”
杨敏敏倒吸一口冷气：“那就迟早会有别人倒霉了。”
金万鸿脸上一红：“你觉得我唯利是图了是吧？”
杨敏敏不否认，笑：“你的关公不是白拜了吗？”
金万鸿正色：“做生意，各凭本事，他们骗不到我，因为我不占没来由的便宜。能上他们当的人，不在这件事情上吃亏，也会在别的事情上吃亏，迟早是要花钱买教训的。”
“你这是歪理。”
金万鸿沉默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一支万宝龙的签字笔，在地图背面画了个圆圈。
“我是个老板，这是我要负责的，几千个员工。我好好经营，多赚点钱，他们的收入也会涨，这点上我从来不让他们吃亏。我有信心，我是个好老板。”
金万鸿又在圆圈外头画了个更大的圆圈：“我是个企业家，这是我要负责的，所有顾客的入住体验。万鸿酒店是同级别酒店里复购率最高，销售还在稳步上升，这都是他们真金实银的肯定。我有信心，我是个好企业家。”
杨敏敏指指大圆圈外的空白：“所以别的人，你顾不上了。”
金万鸿点头：“敏敏，你可以觉得我不是个好人，有时候要做个好人，就做不了好老板、好企业家。我问心有愧，但也只能这样了，我放过自己，承认自己不是道德完人。”
金万鸿的坦率让杨敏敏无言以对，她喝了一口酒：“其实你真的没必要告诉我这些的，我现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冷漠？”金万鸿看杨敏敏沉默，叹口气，又在中央位置画了个小圆：“我对你没说过假话，如果有必要，外头那些人我一个都可以不管，这个圆是我要管到底的，这里是我父母，还有你，虽然现在说这个太早，但我心里就是这样的，我们是自己人，你要信我。”
看杨敏敏要反驳，金万鸿抬眼看着她：“如果不是把你当自己人，我不会和你说这些。说到底，你的汪阿姨、汪院长，心里肯定也有类似的圆，你在她那里，到底是在哪个圆里？人心难测，我怕不说到这个份上，你心存幻想，以后会伤心。”
看杨敏敏心事重重，告别的时候金万鸿问：“明天休息是吧，别着急临时抱佛脚，陪我去个地方放松一下，给你讨个彩头。”
杨敏敏问是去干嘛，金万鸿只是不肯说：“放心，合法、安全、刺激、好玩，搞不好还会上瘾，我上午10点来接你。”
第二天金万鸿一身精干的西装准时来接了杨敏敏，路上杨敏敏问他要去玩什么，他坚持要保留惊喜，车子一路到了浙州会展中心，杨敏敏不明所以，跟着金万鸿上电梯，走到一个鲜花锦簇、人声鼎沸的会场，会场的巨型显示屏上几个大字：浙州古玉2024夏季珍藏拍卖会。
杨敏敏环视会场，总有百来号来宾，她远远看到一个女人，身姿卓越，面容美艳，一边找座位一边娇俏地和会场中不少人打招呼，显然都是认识的，她莫名觉得眼熟，总觉得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金万鸿看杨敏敏盯着那女人，问：“你也认识萧美凤？”
原来是她，杨敏敏想起来了，美凤饭店的老板娘，为了梁超的事情在那边吃过一顿饭，结账的时候和这位又美又飒的老板娘聊过几句，想起来居然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了。
杨敏敏摇头：“算不上认识，去过她的饭店，聊过几句，原来她姓萧。”
金万鸿笑：“难怪了，我是想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金万鸿的语气中带着不屑，杨敏敏问：“她怎么了？”
“以前卖肉，现在卖菜，想风雅了，也来玩收藏，玉臂千人枕的人来玩玉，有意思。不可小看啊，以前坐倒数几排的，现在已经能往前走了。”
杨敏敏第一次听到金万鸿这种说刻薄而轻薄的话，为萧美凤有些不爽：“你怎么就知道她卖肉？年轻漂亮的女人要做点事情，就是容易被人嚼舌根。”
金万鸿摇头：“你啊，还为她说话，也是，这种人卖到你朋友头上你都看不出来。”
金万鸿把请柬交给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两人被恭恭敬敬引到第一排坐下，显然即便是在这里，金万鸿也是vip待遇。金万鸿把桌上的拍卖图册递给杨敏敏：“喜欢什么，随便挑，我拍下来送你做个彩头。”
杨敏敏打开目录，随便一件小东西都是五位数的起拍价，她吓一跳，搓搓胳膊：“不用了，长长见识就行，都太贵了。”
金万鸿看着她直乐：“哪儿有女人嫌礼物贵的？”他看杨敏敏冷，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给她披上：“这里就是这点不好，空调太冷。”
这忽然的亲昵让杨敏敏有些害羞，她正要推辞，一个年轻女人一屁股坐到她身边，隔着她对金万鸿打招呼：“好久不见啊，金总，今天看中什么了？和我透个底，咱们就不要自相残杀了。”
杨敏敏朝那个女人看，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卷发，五官和妆容都无懈可击，上身一件粉色的宋锦中式外套，流光溢彩，脖子上是一条水润的翡翠项链，言谈举止都大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萧美凤已经够好看的了，和这个女人比起来，不光是少了青春特有的丰润清丽，更没有她的从容雍容。杨敏敏不由得有些自卑，想着自己身上寡淡的牛仔连衣裙，觉得自己真是混到这里来的冒牌货，任何人一眼都能看穿她，她不属于这里。
金万鸿也笑：“几年不见，吴小姐还是爱开玩笑啊。”
吴小姐好奇地看了一眼杨敏敏：“几年不见，金总倒是转了性了。”
金万鸿有些尴尬：“吴小姐，话不能乱说啊。”
吴小姐哈哈大笑，亲热地揽住杨敏敏：“姐姐，你千万别误会啊，我18岁开始陪着我爹拍东西，今天真的是第一次见到金总带女人来。没想到啊金总，你还挺体贴的。”
金万鸿眉开眼笑介绍：“吴佳妮，文雅内衣的千金，杨敏敏，我的……好朋友，浙州医院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