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七拐八拐的,郑一鸣带杨敏敏到了浙州城郊的大堤上,把车停下。
“来这里干嘛?”
“吹吹海风,散散步。”
“哪儿来的海风,还有几十公里才到入海口呢。”
“那就是几十公里外过来的海风,下车,走走。”
杨敏敏很久没来过涴江边,涴江比她记忆中更宽阔也更澎湃,夜色中江水扑打堤岸,隐约的确有海的气势,风从水面上刮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海的味道,让这个夏夜显得难得的清爽。
“好美啊。”
“涴江源头是条不起眼的小河,有的地方水浅到船都开不过,但是到这里就要入海了。有时候我想源头的水是不是知道自己能到海里,所以一路上再多曲折深浅都不怕。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我就到这里逛逛,告诉自己,走下去就没事了,总能入海的。”
“郑一鸣你别这样。”
“怎么样?”
“突然这么多话,还是特别土的心灵鸡汤,太不符合你的人设了。”
郑一鸣笑笑:“能笑话我了,就是土得有用。”
杨敏敏想说感谢的话,郑一鸣已经转身沿着大堤往前走了,杨敏敏跟着他,踩他的影子玩。郑一鸣忽然回头:“你朋友要动手术吧?”
杨敏敏点头:“很可能不是小手术。”
“你会给她动吗?”
“肯定,就算打下手也行,我必须陪着她。”
“你真勇敢啊。”郑一鸣站定了,趴在栏杆上看着江面:“我这人没几个朋友,最好的那个被我搞得现在不联系了,要是得把他的生死交到我手上,我一定不敢。”
杨敏敏知道他是在说曹克轩,他能这么想,迟早是会和好的,她也趴在栏杆上看着江面:“谈不上勇敢,只是必须去做,必须做好。如果是你,你也能行的。”
“我不行,我这个人最擅长的是逃跑。”
“这倒是,泼天的富贵不要,跑过来帮我带孩子。不过我也没什么勇敢的,育儿外包,也是逃跑。”
“只是暂时的,等你准备好了,一定会做得特别好。”
杨敏敏手心朝上摊在郑一鸣面前:“少安慰我了,拿出证据来。”
郑一鸣愣了一下,拍了一下杨敏敏的手:“你都见识过了你爸这样的渣男,还能相信爱情,这还不勇敢?”
杨敏敏忍不住噗嗤一笑:“哪儿跟哪儿啊?就是碰上了,一不小心就走过来了。”
“还是姐弟恋,多勇敢啊。”
“那是梁超勇敢。”
郑一鸣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真勇敢就不会拖到现在了,杨敏敏已经看出了他的意思:“他有他的难处。”
“一般人都会觉得坚持姐弟恋的弟弟很不容易,但事实上,姐姐更不容易,毕竟压力会更大,社会对于女人更不宽容,男人老牛吃嫩草是可以炫耀的,就算失败了也是光荣的失败,女人就要被指指点点,万一分手了就是犯了天条的惩罚。”
杨敏敏不想被郑一鸣看出心里的震动,这些年来,她遇到过不少若有若无的冷嘲热讽,连杨锐锐都知道拿老姐和准姐夫来扎她。
生活总是这样的,难免会有不致命甚至不见血的伤口,但仍然是些实实在在的疼痛,梁超光是对付自己的父母就够惨的了,这些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也就没有问过,可能根本没有察觉,毕竟她最擅长的就是微笑。
杨敏敏转身又趴在栏杆上插科打诨:“我有这么厉害吗?哪儿写的天条,我偏要犯犯。”
郑一鸣想问她值得不值得,想说梁超真配不上她,但杨敏敏就在他身边,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水波倒映在她脸上,她看着江面的眼波流转,有罕见的美丽,郑一鸣被自己的发现吓住了,他不敢再说什么,连劝她在自己面前不必假笑都不敢,只是静静陪着她看着江水。
回程路上杨敏敏明显心情好了不少,郑一鸣一路把杨敏敏送到楼下,两人刚下车,梁超一身酒气地走过来:“你怎么也才回来了?”
“心情不好,叫小郑陪我走走。”
梁超带着醉意看郑一鸣:“小郑,你怎么不光带孩子,还陪老板啊?”
杨敏敏怕他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赶紧打断:“你怎么酒驾啊?”
她对郑一鸣挥手,郑一鸣有点不放心,走得很慢。
梁超是喝多了,声音很响亮:“放心,叫了代驾的。我有好消息,你知道今晚我和谁吃的饭吗?辅助生殖科的邓主任!你说巧不巧,搞半天他儿子的班主任是我爸以前的学生,这还能不给面子吗,根本不需要曲畅帮忙,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杨敏敏本来是打算忍的,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为什么心情不好?你不知道曲畅病了吗?你不知道她今天来做检查吗?一整天你关心过她怎么样了吗?”
“嗨,有什么好关心的,她也没关心我啊。自己也是医院出来的,知道主治医师多难评,她主动提出帮忙了吗?”
“你说的是人话吗?她得癌症了,癌症。”
“说实在的,也该轮到她了。哪儿有一辈子命好的,家里比你有钱,老公家里比我有钱,我们奋斗几十年也到不了她的起点。天都看不下去。”
杨敏敏急了:“你闭嘴,不准你这么说她。”
“凭什么闭嘴,我偏要说。她什么时候看得起我了?她给我甩的那些脸色,也就我能忍了。她要是真把你当朋友,难道不该想着你点儿好吗?我们分手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我还能找到比你好的,你呢?你这个年纪,你这个家境,还能找到比我好的吗?杨敏敏,你难道就没点数吗?
郑一鸣想起来忘记把车钥匙还给杨敏敏,折返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杨敏敏给了梁超一个耳光,声音响亮。
杨敏敏转身看到郑一鸣,她眼睛里蓄满了眼泪。
郑一鸣过去拉着杨敏敏的手:“走,我们回家。”
回家路上杨敏敏安静得出奇。
郑一鸣没细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来的时候听到的那几句,足够解释一切了。
临到家,杨敏敏斟酌了一下问:“房租怎么算?”
“啊?”
“以前是暂住,我就想着占你便宜不提钱,接下来得住比较长的时间。”
“多久?”
杨敏敏想了一下:“不好说,钱能找回来就快,要是找不回来……就算是买个小户型的,首付总还要再攒几年。”
郑一鸣知道杨敏敏的脾气,停好车查了查周边租房的行情,卡着下限报:“1500一个月,这么熟了,按月转吧,押金就免了。”
“这也太友情价了。”
“我们一大一小两个男的,再找合租的人也难,双赢吧。”
杨敏敏想到了重点:“不和你男朋友商量一下?他会不会要来浙州啊?我当然不想他来,但是小郑啊,异地恋真的不牢靠的。”
郑一鸣顺着她说:“你少操心我了。真的牢靠的,天南地北也牢靠,不牢靠的,在身边也没用。”
杨敏敏苦笑:“可不是,到最后才发现可能根本就不了解他。”
“这次是真的分手了?”
“恩。”
“不会回头了?”
“不会了。他已经不爱了,我看得很清楚了,清楚了就能走了。”
“想哭可以哭的,毕竟这么多年感情。”
杨敏敏很夸张地干嚎了几声:“刚才是想哭的,现在是真的不想哭了。其实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和他在一起啊,总觉得好像是逆风划船,不进则退,正常的恋爱不需要这么辛苦的,对不对?”
郑一鸣想了想:“不一定,首先什么叫正常的感情呢?很难定义。其次要看双方是不是都心甘情愿地很辛苦。接下来还得看双方是不是都觉得是值得的……”
杨敏敏打断他:“你还真够辩证的,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政治正确的废话。”
“那换一个。健康的恋爱值得祝福,畸形的恋爱谈起来才爽,你也不算浪费时间,怎么样?”
郑一鸣是笑着说的,知道这句话一定能得到赞赏。
杨敏敏果然哈哈大笑,看着郑一鸣:“原来你心里藏着这么多有意思的话,以后多说一点。”
郑一鸣一阵心慌,他想起沈佳妮。
后来回忆,最好的时候,并不是缠绵的时候,那是很快乐的,但也仅仅只是快乐,最好的时候是两个人疲惫满足的躺在床上,沈佳妮从身后搂着他,逗他说话,说他从来不敢对别人说的话。
那时候,他能感受到沈佳妮小小的心脏和他的心脏在同一侧跳动。
那时候,他能感受到幸福。
那时候的幸福,也一样是虚假的吗?
郑一鸣不笑了,他沉默下来,杨敏敏也沉默了,狭小的空间里的沉默是让人局促的,他们不约而同下了车,闷热的风提醒他们仍然身处漫长的夏天,漫长到看似凝滞不动,不敢设想有什么正在默默发生。
上楼,开门,两人和仍然在气头上的杨锐锐打招呼,一起收拾主卧,商量着明天的早餐,一切都平静下来。
杨敏敏第二天晚上去梁超那边收拾行李。
梁超在家,前一天那个巴掌留下了一些细看能看出来的痕迹,除此之外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和,双方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浪费力气再解释什么、辩解什么,场面类似杨敏敏偶尔出差时收拾行李。
梁超在杨敏敏需要的时候主动搭把手,看到归属权有疑问的书籍都大方让杨敏敏带走,甚至提醒杨敏敏不要忘记晒着的衣服。
收拾停当,梁超把房租退给了杨敏敏,杨敏敏看了看数字,是7月份到明年6月的:“7月份我还是应该交的。”
“不用了,你和我争这些就是让我更难受。”
临出门,杨敏敏把戒指和手镯脱下来交给梁超:“就这样了,两清。”
梁超不肯收:“你先拿着。”
“干嘛?”
“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说什么都没用,总之先拿着,等我准备好了再跟你要。”
“何必呢,分了就是分了,干脆一点,让你爸妈放心,你也好早点重新开始。”
梁超还是不肯收,低着头开始哭,杨敏敏看着他哭,心里难受,又有些欣慰,要不是记得他酒后说的那些话,真想抱抱他。
梁超拉着杨敏敏的手嚎啕起来:“敏敏,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的,到现在还是想。”
杨敏敏看着梁超,要是以前她绝不会怀疑这句话,但现在,她已经完全不相信,她怀疑哀求和眼泪都是逼迫她心软的武器,毕竟,如果她不肯好散,暗中使个绊,梁超的主治岌岌可危。
杨敏敏把戒指和手镯放到餐桌上:“放心,我先不和同事说。我们陈主任肯定给你高分,麻醉科的鲍主任这里,饭局我已经约好了,明天晚上,她肯来,就是有眉目的。”
算了,就让梁超占便宜吧,这么多年的感情,他终究不是个大奸大恶的人,无非是一个软弱的男人在现实和感情之间拉扯久了,成熟了,懂得利害关系了。
最后帮他一次,不是为了现在的他,是为了过去的他。
过去的他,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