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回家的时候脸色煞白,梁超问怎么了,杨敏敏说:“曲畅乳腺结节报4级。”
梁超一惊:“会是癌吗?”
杨敏敏摇头:“如果是4a,还好,只有2%—10%的恶性率,4b和4c的概率就大了,明天做详细检查。”
梁超问了几句,知道曲畅是为了准备第3次试管时做的体检查出来的,安慰杨敏敏:“上一次体检也就去年吧,万一有事也是早期。”他想了想,又说:“以辅助生殖科邓主任和曲畅的关系,去年不可能漏诊误诊的。”
杨敏敏点头,她心里没底,总觉得不安。
梁超又问:“这和做试管有没有关系?”
“应该没有,目前的数据都没证明试管的雌激素疗法会诱发乳腺癌。”
“对对对,如果有概率,邓主任肯定不会让曲畅做的,她们的关系多铁啊……”
杨敏敏一甩头,瞪着梁超:“怎么老邓主任东邓主任西的,你到现在还惦记让曲畅帮你约她吗?梁超你在想什么啊?”
梁超脸一红:“你要这么想我,我就觉得没劲了啊,我只是关心她的病,你太敏感了。”
“没有就最好。”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杨敏敏到了浙医,曲畅已经在等她,没有化妆,小小的鸡心脸,白到近乎透明。
曲畅见到杨敏敏就笑:“没想到也有来做你病人的一天。”
杨敏敏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
“我爸妈和他爸妈还在邮轮上浪呢,欧洲加北非,总共9个国家,29天超长游,上个礼拜刚出发的,说要趁我怀孕之前多跑几个国家。”
“曹克轩呢?”
“先查了再说,没事就别让他知道了。”曲畅看着很镇定:“要是真有事,他晚一天知道就多一天好日子,对不对?”
杨敏敏也对曲畅笑:“还说我恋爱脑,你才是,原来很爱他啊。”
“废话,不爱为什么嫁。”
杨敏敏为曲畅开心,她是第一次听到曲畅承认爱曹克轩,这么多年了,曲畅是经常在她面前提起曹克轩,但每次都说得格外现实。
“老曹简直了,ATM机成精。”
“老曹脾气真好,迟到一个小时也说没事。”
“老曹不会说肉麻话,但是肉麻事倒是挺能做。”
这是恋爱的时候。
“老曹手机随便看,出差永远主动视频打卡。”
“老曹是不干家务,也不要求我干,这就行了。”
“老曹说辞职不辞职由我决定,反正他养得起我。”
这是结婚以后。
这些话都是夸奖,然而这种总有一种上位者对于下位者审视后的肯定感,像是表扬舔狗舔得到位。
杨敏敏一直觉得曲畅是嫁了一个合适的、爱她的人,未必是嫁了自己爱的人,否则不至于如此从容笃定。这当然不是坏事,杨敏敏是眼睁睁看着曲畅吃爱情的苦的,选择她能占据主动的婚姻,也算苦尽甘来。
但偶尔,杨敏敏也会为曲畅感到不安,甚至某种不甘心,她觉得总要互相深爱的婚姻才最完美。
原来早就是完美的,是她想多了。
杨敏敏给曲畅开了乳腺钼靶和B超单,告诉曲畅:“B超敏感性好,能准确定位结节位置,判断结节大小,我怕普通体检查得不仔细,反正射线小,今天再做一个,钼靶对钙化灶的判断更加敏感,两者联合准确性更高,我找专家读片。
曲畅笑兮兮看着杨敏敏:“好,有你在,我在乳腺外科横着走。”
杨敏敏像是从曲畅脸上看到了自己,原来不知所措时的微笑,是每个不幸的人都会自然而然戴上的面具,她才刚开始,不够熟练,笑得瘆人。
杨敏敏把曲畅的一缕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先别坚强,等结果出来了,万一不好再坚强,咱省着点用。”
曲畅一听,嘴一扁,嗷嗷哭了起来:“不会的是不是,我不会这么惨的。”
杨敏敏搂着曲畅,感觉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自己怀里颤抖,她忽然想到郑一鸣,他搂着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吧。
真奇怪,明明认识才没多久,郑一鸣却能准确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变化,给出最合适的反馈。
杨敏敏学着郑一鸣的样子,轻轻拍曲畅的后背:“没事的,不会的,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在拥抱中,杨敏敏体会到了给出拥抱时也给出的情意,肌肤相亲原来不仅仅在情侣之间,也在朋友之间,一种输出和得到安慰的机制。
杨敏敏陪着曲畅做完检查,又催了放射科的同事,门诊的时候一次次刷新系统,报告单一项项出来,杨敏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午休,杨敏敏走出诊室,曲畅迎了上来,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是不是?”
“叫曹克轩过来吧,接下来要一起打仗了。”
曲畅反而冷静了:“分期呢?”
“按照我的经验,早期,具体分型要等穿刺。
“能保乳吗?”
每个病人都会这么问,以前杨敏敏多少有点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分不清轻重缓急,癌症啊,总是以生存为第一要义,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要保乳,保保保,为了谁保?为了男人还是为了自己?要为了自己考虑,命才是第一位的。
这一刻杨敏敏彻底明白这事情有多重要了,曲畅是去海边度假必穿比基尼的人,她太知道曲畅是多么为自己的身材自豪,她这么完美主义的人,怎么能忍受残缺的自己。
那些不是她朋友的病人,当然也可能和曲畅一样,仅仅为了自己,如此在意。
“只要能保,一定保。”
两个人在食堂坐了一会儿,杨敏敏没胃口,曲畅倒是吃了不少:“老想着减肥减肥,接下来要打仗,不能减肥了。”
曹克轩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了,进来先抓着曲畅的手:“没事的,有我。”
杨敏敏看着曹克轩,心里七上八下,做医生这么多年,见到过无数次类似的表态,真的能做到的,比例实在不高,尤其是曲畅还没生孩子,即使是早期乳腺癌,治疗起来也会耽误生孩子,曲畅35岁了,曹克轩43岁了,这样的年龄,经不起耽搁。
杨敏敏交代了各种准备事项,开了住院单,下午就特事特办做了穿刺。
快下班的时候杨锐锐给杨敏敏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能去福利院,杨敏敏这才想起来这件事:“不好意思,这个周六吧,周六一定去。”
郑一鸣接过电话:“你朋友怎么样了?”
杨敏敏没想到他会关心,昨天不过是和他匆匆说了一句,她叹口气:“不好,要手术。”
“很好的朋友?”
“恩,宁愿我得病也不愿她得病的那种朋友。”
“那一定是很好的人,好人有好报。你是好医生,你一定能帮她。”
杨敏敏拿着手机,想说的话很多,反而沉默了。
“要不要过来吃饭?今天菜还行。”
梁超晚上有应酬,想必又是为了主治的事情,杨敏敏中午就没吃什么,本来没觉得饿,郑一鸣一说,她倒是想念他做的家常菜了。
“行。”
三菜一汤,都是杨敏敏爱吃的。
杨敏敏没客气,洗了手就开始扒饭吃菜,郑一鸣和杨锐锐聊着球赛的事情,哪个球星进了球,哪支球队今年可能要卫冕了,餐厅晕黄的灯下,家常得好像日子本该如此这般一直过下去的。
杨敏敏想到曲畅,下午她太忙了,没赶上陪曲畅做穿刺,结束之后才去看她的,说还好,麻醉到位,没太难受,病床已经要到了,明天就能住院,她现在应该在做入院前的准备。
在昨天之前,曲畅的日子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她说过虽然是和公婆一起住,但一直很自在,“他们真把我当女儿看,还是受宠的女儿,做饭都是跟着我的口味走的。”
今晚曲畅不知道有没有胃口,杨敏敏一下子吃不下去了。
杨锐锐已经知道曲畅的事情,他在父母葬礼上见过曲畅一面,只记得她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女人,一双大眼睛打量他:“爸妈走了就要懂事了,以后要听你姐的话,她可不欠着你的。”
她也有今天。
杨锐锐冷笑:“她还没死呢,你自己爸死都不伤心,现在就开始提前伤心啦?”
杨敏敏没想到杨锐锐会在这个时候作妖,一拍筷子:“他也得值得我伤心。”
“我爸到底怎么你了!他养了你二十多年啊!”
郑一鸣要劝,杨敏敏已经站起来走到门口了,摔门之前说:“他不配做我爸!”
郑一鸣追着杨敏敏下楼:“不好意思,没想到锐锐会这样,我还以为你们现在关系还行。”
杨敏敏冷笑:“他真是我爸的儿子,什么事情最扎我的心,他就要做。”
杨敏敏上车,发动车子,车却不走,仔细一看是挂在p档了,郑一鸣看她这个样子,打开车门:“我来开,你这样我不放心。”
杨敏敏推辞,推不过,无奈坐到了副驾驶室。
郑一鸣的车开得很稳,很快就上了高架,郑一鸣咳嗽一下:“有个事情我一直很好奇。”
“问。”
“你要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
“行。”
“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说实在的,如果我妈……我想过,我估计还是会哭的。生死面前,没有别的大事了。”
杨敏敏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锐锐是在我妈死了之后7个月出生的,足月。”
郑一鸣不说话了,有些事情是宽恕不了的,他完全理解了。
但想了一下,郑一鸣还是不放心:“锐锐知道吗?”
“不知道,没必要让他知道,知道又怎么样了,他能怎么办,这又不是他能选的,不怪他。”
郑一鸣觉得心里一热,很多话堵在嗓子眼,然而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时梁超的电话过来了:“我还在应酬,要晚点到家。”
“好,早点回来,我有话说。”
“别等我,还在喝呢。”
杨敏敏拿着手机呆了一会儿,叹口气,郑一鸣想了一下,转到上绕城的岔口上:“反正回去也没事,陪我去个地方吧。”
杨敏敏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自己现在的确不愿意一个人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