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超到浙医之后第一件出圈的事情是为了一个叫刘滨的病人哭。
刘滨,29岁,小镇做题家,985硕士,IT男,加班之后肩颈疼,去路边店做了推拿,推拿师傅手重,掰脖子的时候出了问题,当时只是头晕,到家后女朋友又帮忙按摩头颈,客观上加重了病情,凌晨大小便失禁后打了120,送到医院查出来脊髓受损,高位截瘫。
梁超那年也是29岁,轮岗到康复病房,每次查房总要和刘滨多聊几句,刘滨最初还是很乐观的:“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就算好不了,霍金都能写论文,我只要手恢复就能打代码。”
梁超不敢断然熄灭他的希望,只说努力康复,会有进展。
不到1个月女朋友就离开了,公司辞退了刘滨,推拿店馆长跑路,梁超看到刘滨脸色渐渐灰败起来,他不忍心见刘滨,又知道他盼着每天和自己聊天,约会的时候总对着杨敏敏长吁短叹。
“公司辞了他,刚跳槽的,还在试用期。”
“哦。”
“应该买个意外险和重疾险的,你买了没啊?千万别忘了。”
“早买了。”
“女朋友跑了,还不到1个月呢。”
“正常,这种情况有几个能不跑的。”
“你呢,你会跑吗?”
“梁超,病人的事情别和自己的事情扯到一起。”
“会跑吗?”
“我肯定能坚持超过1个月,但能不能一直坚持下去,到底能坚持多久,不知道,我不能乱承诺。”
看梁超的脸色可怜,杨敏敏想起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每天下班脑子里还是林林总总的惨状。
杨敏敏像是看到过去的自己,用了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劝梁超:“飞机上如果出了问题,大人要先自己戴好氧气面罩再去给孩子戴,因为只有先保护了自己,才可能有余力保护依赖自己的人。”
“嗯嗯,我明白,就是还是难过。”
“梁超,你难受我理解,我看到你难受其实挺为自己开心的,我没爱错人。但是要做一个好医生,一定要过这个坎,你得建立起和病人之间的心理界限来,这样才能更理性地去帮助病人。”
“世事总是说得容易做得难。”
“我怕你太快没电了。”
“什么意思?”
“你对刘滨这样的病人太有同理心了,这就好像拿着手电筒在照他,他那边越黑,你就越忍不住加大电量,这样久了,你会没电的。”
“不怕,你是我的充电宝。”
刘滨住院康复治疗3个月后右手能够勉强做出抓握动作,但打字这类需要精密肌肉控制的动作还是做不到,他已经知道脊髓损伤黄金康复期就是3个月,愈后情况大致如此,告诉梁超,他家境一般,决定出院,“总要给我爸妈留点养老钱,不能拖死他们。”
半年后,梁超知道刘滨去世的消息,据说是褥疮导致的败血症,他当时正陪着骨科老大在查房,听老大说了之后,整个人都崩溃了,一路跑去找杨敏敏,抱着她嗷嗷大哭。
梁超和杨敏敏的地下情就此曝光,乳腺外科女超人和骨科小奶狗的cp也算是打出了名号。
有次学术交流会议间歇,汪院走过来和杨敏敏聊天:“梁超心软,做医生未必好,做老公大概还不错。”
杨敏敏如今不得不感慨:“梁超,我还真的挺怀念为了刘滨哭的那个你。”
梁超有些尴尬:“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早就知道了,哭不过来的。”
周六,杨敏敏去郑一鸣那边看杨锐锐。
杨敏敏和两人汇报,程警官那边帮忙查过了,蒋媚是福利院养大的孤儿,除此之外,没有进展。
这是杨锐锐第一次知道妈妈的身世,他以前问起过外公外婆的情况,妈妈说他们很早去世了,家里穷,没有留下照片,原来是骗他的,难怪了,从来没见过妈妈那边的亲戚。
“找过亲生父母吗?”
“我给福利院打了电话,说没有线索,那时候还没监控。是干干净净送到福利院门口的,留了纸条,写了出生年月日,说轻微脑瘫,家中无力抚养,应该是浙州本地人,你妈那时候3岁,一口正宗浙州话。”
杨锐锐发怔:“我外公外婆可能还活着,也在浙州?”
杨敏敏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过几天休息,我带你去福利院打听。”
“好,姐,谢谢你。”
“不要有太大希望,要真的有别的线索,当时登报的时候就该找到父母的。”
吃完饭,郑一鸣把杨敏敏让进书房:“我做了一款术后文胸,你看看。”
杨敏敏拿过来,是普通文胸改的,罩杯这里做了开口,左侧插入了一个硅胶垫,右侧插入了一个厚厚的海绵垫。
郑一鸣解释:“不清楚哪个材质合适。”
杨敏敏拿在手上掂量,又仔细看看,摇头:“这个肯定不行。”
她拿出整理的资料给郑一鸣,解释:“海绵垫太轻了,如果是单侧切除,健乳的分量远远大过海绵垫,穿着不平衡。”
“硅胶是有些产品使用,分量相对合理一些,但有两个很大的问题,一个是偏重,一个是闷热,我估计今昔内衣家的卖不好,就是这个理由。”
郑一鸣点头:“我再想想别的材质看。”
杨敏敏说:“其实还有很多问题,首先普通文胸这种钢条肯定不行,术后皮肤是很嫩的,要承托力,但必须很舒服。然后这种花边”,她指着文胸罩杯靠近手臂的地方:“很多术后病人腋窝都做了淋巴清扫,这里是凹进去的,你能理解吗?也就是这边也是受过伤的,花边摩擦多了肯定不舒服。”
郑一鸣一边听一边在杨敏敏整理的资料上写字:“明白了,不能用钢圈,夹弯不要花边。”
“还有你这里做好的罩杯,装了填充物之后是个平面,其实……”
杨敏敏拿出手机,问郑一鸣:“介意看一下愈后的伤口图片吗?”
“没问题。”
郑一鸣是做了心理准备的,真看到长长的伤疤后还是吓了一跳,“好惨”,他定定神,仔细看:“是凹进去的?”
“对,全乳切除的病人很多都切除了部分胸大肌,所以这里也是有个弧度的。”
郑一鸣想了一会儿,摇头:“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这个真的做不了。”
“难才需要你啊,难了才有市场空白啊。”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郑一鸣说:“真的要做好,得私人订制才行,但是成本就太高了,普通人负担不起。”
“为什么不能流水化生产?”
郑一鸣告诉杨敏敏,罩杯是承托乳房的部分,“这里要解决的是关键问题,每个病人情况不同,两边罩杯都要有装义乳或者乳垫的空间,乳垫或者义乳的大小要因人而异,做到两侧基本平衡,怎么设计?”
杨敏敏想了想:“现在不都是无尺码文胸吗?能用那种改吗?”
“那个就差得更远了,根本是两种工艺。”
郑一鸣给杨敏敏科普,无尺码文胸,也就是面料拉伸力好的无痕文胸,那种文胸成本低,对工厂的要求也最低。
制作方式很简单,用模具把罩杯的两层面料热压出弧度,再用特殊胶水把裁片热压黏合就行了。
无尺码内衣在商业上是非常成功的。
首先,制作的时候不需要分尺码裁片,不需要车缝,没有复杂的面料辅料,颜色也只需要选几种基本色,极大降低了成本。
其次,既然是无尺码内衣,就不需要每个样式备货不同尺码,减少了库存压力,销售的时候只会断色,不会断码,补货生产也方便。
再次,消费者不需要纠结样式和尺码,冲动消费概率高,消费者对无尺码内衣的心理需求就是舒服,购买后换货的概率低。
制作成本低、仓储成本低,让无尺码内衣天然就在价格战上对传统内衣有压倒性的优势,冲动消费概率高,换货几率小,销售上也有优势。
“最近几年,简直是得无痕内衣者得天下啊,我们……我以前的公司这一块做得少,其实很吃亏的。”
“既然能赚钱,为什么做得少呢?”
“因为这种无尺码文胸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更不能是唯一选择。”
郑一鸣解释,无尺码内衣其实只适合一部分有相对标准胸型的人,因为它的底围虽然拉伸性好,但罩杯是用模具冲好的平均尺码,弧度不可能因人而异贴合,胸型小的人会空杯,胸型大的人承托力不够,乳房会晃动,并不舒适。
郑一鸣说到这里,总算扯回了主题:“这种流水线肯定做不了术后文胸。你想,罩杯部分怎么可能统一压制?压完了再缝内衬上去吗?完全没有操作性。术后文胸肯定要在传统文胸的工艺基础上去改造。说实在的,现在这种无尺码内衣的工厂越多,能做复杂的传统文胸的工人越少,再过几年,就连打版的人才都会紧缺。”
杨敏敏听到这里一笑,她想起采访上孟胜男被问到为什么主推无尺码内衣,回答的是:“现在市场上专门做无尺码内衣的厂子已经太多了,无尺码内衣占的市场比例也太高了,要我说啊,所有厂家都走这条路的话,会对内衣工业的结构有不好的影响。”
简直是母子连心。
杨敏敏说那就在传统内衣基础上去做修改啊,郑一鸣想来想去没招,“不好意思,我真没办法,主要是个体差异太大,要量产,又要符合每个人的需求,不可能。”
杨敏敏不死心:“你再想想。”
郑一鸣摇头:“就算我能想到十全十美的招儿,肯定得改生产线,订单量得很高才有利润。我们这里没人尊重设计,我就算想出来了,做出来了,只要卖半个月就有仿冒的,到时候又是价格战,不划算的。”
此路不通。
两人又聊了几句,郑一鸣问起杨敏敏和梁超的情况,杨敏敏说梁超现在满脑子是评主治的事情,分不清是怕郑一鸣担心,还是怕丢人,补充说:“等心里踏实了,肯定去领证。”
郑一鸣张开嘴,又闭上嘴,杨敏敏看出来了:“你说吧,我不会多想,不会生气。”
“30多岁的人了,真要结婚,谁也管不住,什么事情也耽误不了。”
杨敏敏知道郑一鸣说的是大实话,她自己也无数次这么想过,就有那么难吗?
杨敏敏刚要笑,郑一鸣又说话了:“不想说就别说,不想笑就别笑,求求你了,真的看着难受。”
两人肩并肩站了一会儿,书房的空间逼仄,隐隐传来杨锐锐外放的音乐,难得他今天听的歌倒是很抒情。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杨敏敏觉得沉默渐渐产生某种令人不安又期待的气氛,她很想对着郑一鸣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关于对梁超的怀疑,关于对未来的怀疑,关于对自己执着地想拥有一个家的怀疑。
成年人最忌讳交浅言深,杨敏敏死死按住自己,把脆弱的一面交代给对方,就是给了对方一个以后可以用来伤害自己的把柄。
就像她对郑一鸣做的,他告诉自己和锐锐自己家的事情,难道就没有担心过被伤害吗,真是天真的人。
以后不管怎么样,不能辜负郑一鸣的天真了,成年人的天真是最宝贵的。
“想喝酒吗?”郑一鸣问。
“想。”
两人到餐厅,郑一鸣开了一瓶红酒:“超市货,现在买不起贵的了,你别嫌弃。”
喝了几口,杨敏敏觉得放松下来,其实也不是不能和郑一鸣说,他是男人,他也是她的朋友,他能站在男人的角度给她一些客观的意见。
再说了,她总觉得欠了郑一鸣的,就像等价交换,他已经把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隐私告诉了她,她不交还点什么,就显得不公平。
“其实,我也觉得我和梁超现在有点奇怪,好像都在演戏,都想尽量表现得感情很好的样子,下一步怎么走,他不说,我也不想问他。”
“问就没意思了,该他想明白了和你说。”
“对。就好像讨礼物,没意思透了。”
“你暗示过吗?”
杨敏敏摇头:“暗示其实还是在讨。我是不是太拧巴了?”
“不是,我都能理解,他更能啊,他在装糊涂。”
杨敏敏一怔,虽然自己都明白,但听郑一鸣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就假如你和男朋友在国外,可以领证。”
郑一鸣差点把酒喷出来,想了想:“我会直接问他。人生很短的,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至少都要真实,真实才值得。”
杨敏敏摇摇头:“会怕啊。”
“怕也是真实的,你就跟着自己真实的感觉走。”
“我现在最真实的感受就是怕真实。”
“哈哈哈,是实话,那就先这样怕着,等以后不怕了再说。”
郑一鸣举起酒杯:“敬真实。”
“敬真实。”杨敏敏和他碰了一下:“小郑,我单方面宣布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不能骗我。”
郑一鸣笑:“行了行了,没有单方面那么惨的,双方面的好朋友。小杨,你真的是拧巴。”
“好家伙,长幼有序都忘了。刚才还想待会儿带你去吃面的,算了。”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杨敏敏手机响,她一看是曲畅,接起来说了几句话,脸色立刻变了:“你明天早上来医院,我给你全面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