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区停车难,郑一鸣七拐八弯找了好久才在两条街外的小巷里找到停车位。杨敏敏让他抓紧打车回家,郑一鸣不肯,坚持要送她到楼下。
深夜暑热褪去,夜空是绛紫色的,晚风可称温柔,除了虫鸣,路上只能听到空调主机嗡嗡的声音,两人在寂静中走了一段,郑一鸣不自觉地配合杨敏敏的步幅步频。上一次陪人散步是什么时候了,他不愿去回忆,又忍不住回忆,有些事情,经历的时候觉得理所应当,回头看看却很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次了。
忽然,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郑一鸣很尴尬,杨敏敏问:“饿了?”
“恩,没吃饭。”
杨敏敏看看手机,11点了:“时间倒是差不多,走,带你碰碰运气去。”
郑一鸣不明所以,杨敏敏已经在小巷里拐了弯,回身对他笑:“快点啊,看你命好不好,能不能吃到全浙州最好吃的面。”
路灯的光打到杨敏敏脸上,那张脸上带着柔光,亮闪闪毛茸茸,郑一鸣没法拒绝。
跟着杨敏敏七绕八绕,走到一条看似死路的弄堂里,到底一转弯,一个面档,露天四张小桌,有意思的是虽然有二十来号人,却没有说话的。
杨敏敏很开心,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压低声音对老板说:“两碗。”
郑一鸣站了一会儿,打量四周,四张小桌已经都坐满人,一人一碗面,油头汗出呼哧呼哧吃着,光是闻着香气就觉得不得了。
杨敏敏指挥郑一鸣拿了一张凳子挤在她身边:“坐下吧,待会儿连这个位置都没了。”
“真香。”
“声音轻点,不能吵到街坊。老板的汤底讲究,人家最多放猪骨头熬汤,老板是用火腿、猪蹄加本鸡做的底料,中午开始熬汤,晚上10点出摊,12点收摊,现在是汤头最浓的时候了。”
老板自后厨拿了一只不锈钢大碗出来,伸到杨敏敏和郑一鸣面前,郑一鸣一看,是几条手指粗细的野生黄鳝和二十来只活蹦乱跳的河虾,杨敏敏点头:“老板,你快点,我信得过你,朋友要饿死了。”
郑一鸣已经被勾起馋虫,伸长脖子看,老板娘剥虾,老板杀黄鳝取骨头,老板娘爆炒黄鳝和虾仁,老板下面,老板娘切葱姜,老板加生抽白糖翻锅,老板娘装面浇高汤,老板盛出浇头,两人穿插走位,配合默契,看得郑一鸣眼花缭乱。
这碗虾爆鳝面,郑一鸣和杨敏敏吃得都连一口汤都没剩下。郑一鸣还想回味一下,或是找老板老板娘夸夸他们的厨艺,杨敏敏拉着他站起来,他这才发现身后已经站着默默等位的人。
杨敏敏扫码付钱,郑一鸣不知道规矩,不敢说话,激动地对着老板和老板娘作揖,老板笑了:“下次再来。”
拐个弯,回头看,寂静的深巷,像做了一场梦。
郑一鸣吃得满头是汗,深感满足,走远了才敢说话:“这什么神仙馆子?”
“就很神仙,我小时候开在老房子附近的胡同里,我妈带我去的,后来搬了几次,每次都在老城区,就还能吃得着。老板和老板娘只给看得顺眼的人做面,吆五喝六的一概赶走,刚才让你下次再来,就是觉得你还算懂规矩。”
“每天都开?”
“以前是,现在不行了,野生黄鳝太难找啊,凑够了一晚上的才开,一个礼拜能有两三天不错了,你运气真好。我带梁超来过两次,都扑了空。”
“值得的,吃上就知道了。”
杨敏敏摇头:“他不肯再来了,觉得就是噱头,我有时候晚上馋了就溜达过来看看。”
郑一鸣走了几步,没忍住:“这么晚,又偏,那边路灯都暗,他不陪你?”
杨敏敏故作轻松:“不需要啊,治安很好。”
“下次想吃面了叫我,一起碰运气。”
杨敏敏知道他是怕她不安全,忍不住感慨:“小郑,你真的很温柔,羡慕你男朋友。难怪了,异地恋还挺有信心的,换我也舍不得跑路。”
郑一鸣哭笑不得:“行了,肉麻。”
郑一鸣送到楼下,杨敏敏和他告别,上楼,开门开灯,探头朝下面看,郑一鸣冲她挥挥手,走了。
梁超已经醒来了,坐在餐桌前对着电脑:“刚才去哪儿了?”
杨敏敏心里不痛快:“你醒来看到我不在,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刚醒来十几分钟,打算打的。”
“要是我就十几分钟之前出事了,你后悔一辈子。”
“哪儿有那么多意外啊,你要是有事会给我打电话。”
“真有事怎么给你打电话啊?”
“真有事我打给你也没用啊。”
杨敏敏被噎着了。
杨敏敏想起来,前任在和她分手之前也有过一段这种毛糙的阶段。
开始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再是冷战,憋不住了,一方妥协,另一方配合,双方粉饰太平地格外恩爱,平稳地过一段,再开始新一次的轮回。
真正分手那天杨敏敏才明白,所有的鸡毛蒜皮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核心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过于致命,所以在没有做好分手准备之前,必须互相折磨,把最后的柔情消耗干净,最终分手的时候才能谁都觉得轻松而不是遗憾。
难道和梁超也走到这里了?
杨敏敏正犹豫要不要发火,梁超过来一把拉住她:“好啦,我错了,我在整理主治医师晋升资料呢,怎么算都和赵志军的分数差不多,烦死了。”
这倒是件正经事,杨敏敏不能再生气了。
梁超考主治的时候,杨敏敏简直就是个免费家教,好容易一把过了,骨科今年只给了一个名额,按照院内规定,采取积分评价体系。
杨敏敏也是这样过来的,她日常工作得分第一,发表论文第一,领导班子和中层干部打分第一,还参与了“三新”项目有加分,主治医师来得轻轻松松,但梁超就差点意思了。
杨敏敏仔细帮梁超算了算:“还好啦,比赵志军高0.9分,有惊无险,应该是你。”
梁超说未必,赵志军爸爸肯定在使劲儿,院班子成员和中层干部打分一算上,他要吃亏。
杨敏敏抓紧机会说梁超:“你看,多发一篇sci多好,要真的吃亏了,明年必须搞一篇。”
“你以为我是你啊,发论文那么轻松”,梁超哀叹:“可不能等明年,明年还有明年的人呢,我们那个新来的田博士可很猛。老婆,我不能等了,明年你都副主任医师了我还没主治医师,我丢不起这个人。”
杨敏敏啐了一下:“谁是你老婆!”
她算了算:“我们乳腺外科的陈主任肯定帮你,麻醉科的鲍主任欠了我一个人情,过几天我约她吃个饭,她冲着我肯定会来,至于场面上怎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
“行,我会准备好的。”
“辅助生殖科的邓主任和曲畅关系很铁,我让她牵个线,我先试探试探口风。”
“好的好的,你抓紧啊。”
“班子成员就没办法了,赵主任能说上话,我说不上。你啊,平时多帮帮别人忙,工作努力一点,临时抱佛脚还不如平时多积德,我们这些没路子的人,都要靠自己。”
“谢谢老婆。”梁超抓着杨敏敏亲:“哎呦,又去吃面了吧,一身油烟味和汗味,快去洗洗。我等你哦。”
最后那句话里带着一种过于强烈的热情,让杨敏敏有些警惕。
杨敏敏冲澡的时候忽然想到了,梁超一点不追究钱的事情,会不会是存着要她在主治医师聘用上让她帮忙的心?
不至于吧?当年梁超可是瞒着她给浙医投的简历,过了笔试才告诉她,说反正她也帮不上忙,不想让她担心。
是这份志气让杨敏敏最终决定去找汪院的。
人总是会变的,杨敏敏想着自己在浙医遇到过的各种软硬钉子,梁超的情况也不会比她好多少,不算没志气,只是明白了什么叫现实而已。
如今需要她帮忙,那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只因为这份需要而给她画饼呢?杨敏敏摇摇头,不可能,再变也不会变得面目全非。
爱一个人,和需要一个人,本身就并不矛盾,对不对,至于占比,不要去多想了。
杨敏敏洗完了吹干头发,对着镜子练习她的笑容,看透一切原谅一切的笑容,如果是郑一鸣一定会叫她别笑了,然而梁超看不出来,梁超开开心心地抱住了她。
上班的时候杨敏敏留了个心眼,给术后病人复查的时候都会问问文胸的情况。
没想到每个病人聊到这个话题都是一把辛酸泪。
“我是单侧全切,买的义乳,杨医生,你知道药店把义乳放在哪里卖的吗?就在义肢边上,我也是残疾人了。”
“我女儿孝顺,帮我买的德国产的义乳,死贵死贵,硅胶的,很闷,夏天戴不了,我夏天就穿得宽松一点,普通文胸里塞两个普通乳垫,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就是不能挤公交,一挤就空了,凹进去了,人家看了吓一跳。”
“手术之后皮肤嫩,戴什么都不舒服,我这把年纪,不求好看了,里面穿个背心,别人看了奇怪就奇怪吧,没办法。”
“别提了,花冤枉钱,代购了日本产的,开始戴挺好,后来吃药胖了,不合身了。”
“杨医生,你切得仔细,胸口这平整,我自己缝了几个文胸戴,勉强吧,两边份量不一样,刚开始走路很奇怪,反正能活着就好,不要太在乎了,对吧?”
杨敏敏又去几个病友群吆喝了一嗓子问情况,反馈也都差不多。
杨敏敏是女人,年轻女人,自然懂得乳房对女人的重要性,只要符合保乳手术指征的,她都会先推荐保乳手术,但中国人的医疗观念比较保守,加上乳房脂肪普遍比欧美女性少,业内对保乳手术也有不同观点,最终选择保乳手术的病人就比较少。
至于乳房再造,费用不低,对术后情况要求也比较高,同时还有副作用可能,做的人也不算多。
手术的时候杨敏敏尽量把能保留的肌肉多保留一些,创面做得平整一些,伤口缝合得细致一些。
以前杨敏敏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这些天聊下来,才明白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这件事不是医生能做的,但是医生却能最直观地看到。
她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到?
杨敏敏把这些病人的情况和诉求都记录下来,回家之后整理。
梁超看到了,觉得奇怪:“你不是在读博吗,忙这个干嘛?符合条件的做重建,不符合条件的就戴义乳嘛。”
杨敏敏和他解释没那么简单,义乳并不是完美的解决方案。
梁超听完,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得病了就是这样的,很多事情就没完美的解决方案,我们这里脊髓受伤的病人,康复之后每天都神经痛,吃药都压不住,可比你那些病人惨多了,也没办法啊,只能熬着。做人就是这样的,接受不能改变的现实,习惯就好。”
杨敏敏不同意:“痛苦是不能拿来比较的,脊髓受伤的人比乳腺癌术后的更痛苦,也不能否认乳腺癌术后痛苦的客观存在啊。否则谁都没权力叫苦了,总有人比自己更苦的。”
杨敏敏一边说一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胸,她无数次想象过如果自己得了乳腺癌该怎么办,以前只想过该如何手术、基因检测、靶向治疗、放化疗方案,没有想过在这一切医疗手段之外,还能多做点什么。
毕竟这里,是离心最近的地方,这里不好,心里难受。
“别想那么多。我们又不是神仙,啥都能管。”
接下来几天梁超忙着请客喝酒吃饭拉关系打听消息,两人难得才凑到一起吃顿家常菜,仔细聊了房款失踪的细节。
梁超想了一会儿:“我感觉这事情要往你后妈那条线查。取钱是她的意思。”
“恩,就是不知道怎么查。”
“亲戚啊、朋友啊,各种社会关系,你有警察朋友吗?”
杨敏敏想到了程警官:“啊,我怎么没想到,蒋媚的社会关系可以找她排查一下。”
梁超叹气:“你啊,这可是395万啊,你就光顾着想病人的事情。”
“还说我呢,你还记得刘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