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敏敏躺了一会儿，睡不着，起来到厨房找到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了小半罐下去，都怪郑一鸣，养成了她睡前喝一点的习惯。
杨敏敏想给郑一鸣发条微信，斟酌着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她随手翻家长群，晚上8点多的时候郑一鸣艾特了班主任，说杨锐锐生病了，今天的体育打卡请假。
杨敏敏赶紧给郑一鸣发微信，发现自己果然被拉黑了，她又打郑一鸣的电话，一直占线，估计也是被拉黑了。
杨敏敏又气又急，直接在家长群艾特了郑一鸣：“锐锐怎么了？”
“肠胃炎。”
“现在在哪里？”
群里打卡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了，这种对话显然是非常吸引人注意的。
过了一会儿，郑一鸣屈服了，主动打电话给杨敏敏：“你够了没，你想锐锐同学怎么看他？”
“对不起，是没办法了才这样逼你的，以后不会了。”
“浙医，急诊。”
“对不起，我是说下午的时候，我不该那样说的，我知道你是好意。”
“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杨敏敏急匆匆赶到医院，杨锐锐在急诊输液室蔫吧着挂盐水，看到她很是警惕：“不是郑哥的错，是我偷懒，微波炉都不肯用。”
“我的错，一直躺着，他不好意思叫我点外卖，吃了昨天的剩菜，没加热。”
“好了好了，归根结底是我的错，行了吧。”
三人各有心事，索性都不说话。
杨敏敏坐下没多久，这袋盐水挂完了，杨敏敏按铃，急诊护士过来换药，她认识杨敏敏，操作完犹豫了一下：“杨医生，这边来了个刚出院的乳腺癌病人，你们住院部值班医生一直在忙，还没下来看，你能帮忙先看一下吗？挺可怜的。”
杨敏敏跟着护士去急诊输液室的床位边上，是吴飞虹，说是下午刚出院，伤口疼，还有低烧，在家越呆越慌，还是来医院放心。
杨敏敏吓了一跳，她早上查房的时候吴飞虹是说过想抓紧出院，当时杨敏敏劝说她最好等拔了引流管再走，好容易劝下来的。
下午请假去领证，没想到吴飞虹居然就办了出院手续。术后才一周，浙州二院的病床再紧张，全乳切除一般都会让病人住10天，有些病人还会想方设法多住些日子。
卡着一周就离院，不可能是同事拍脑袋决定，一定是病人或者家属强烈要求了，实在没办法，又不好意思打扰领证的她，临时放行的。
杨敏敏拉上帘子做基础检查，难怪护士说吴飞虹可怜，她在加压绷带外头穿了件宽松的白色T恤，胸口这里星星点点是淡淡血痕。
“怎么回事？回家乱动了？”
“儿子太开心，扑过来要我抱，我没抱起来啊，就搂了一会儿。”
杨敏敏叹口气，术后才一周，又是全切，这个运动幅度也不算小了。
杨敏敏仔细检查，引流管通畅，液体颜色清澈，大概15ml，比较合理，伤口情况还可以，没有崩裂的迹象，估计是摩擦到了，有轻微渗血，体温37.8度，这种程度的术后低热也很常见，先让急诊医生开验血单，待会儿看结果，继续住院或者挂盐水，问题不大。
“还是挂盐水好，挂完盐水回家。”吴飞虹身边的老人拿着病历卡去找急诊医生，杨敏敏问：“妈妈还是婆婆？”
“婆婆，我妈不在了，我爸自己身体也不好。”
“老公呢？”
“在加班。”
“为什么这么着急出院？”
吴飞虹咬咬牙：“我生完孩子就没再工作了，快两年了，老公压力很大的。”
杨敏敏一听就明白了，想让她早点回家的是她老公，行吧，省钱省到这份上，真是什么人都能娶老婆。杨敏敏努力客观冷静，说如果结果ok，挂盐水也是可以的，但是这个身体状况，每天跑来跑去是很痛苦的，“接下来还要做靶向，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吴飞虹听到这里，眼泪下来了：“杨医生，我决定了，就做化疗，不做靶向了。”
杨敏敏这下子真的气了，她的状况，靶向的效果比普通化疗好很多，吴飞虹不会不懂，老公连这个钱都要省吗？
验血单开好了，杨敏敏叫上郑一鸣一起帮着吴飞虹的婆婆把她推去验血，急诊室的床滚轮有点不好用了，推起来磕磕绊绊，杨敏敏看着吴飞虹在每一个磕绊的时候都疼得抽冷气。
抽完血，杨敏敏把吴飞虹婆婆拉到一边：“阿姨，她这样的情况，还是得住院，每天来回挂盐水，愈合很慢，万一伤口裂了，花的钱更多，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合算。”
婆婆点头，表示只要有床位，今晚就再住进去，“我们也不是心疼钱，是怕她在医院睡不好。”
杨敏敏见多了这种在医生面前要挣面子的人，很知道怎么对付，顺杆上：“不心疼钱就好，抓紧做个靶向的方案，孩子还小，妈妈快点好起来，比什么都强，对不对？”
婆婆知道这是要花大钱的，面子不要了：“还是化疗吧，也有效果的，我们家条件一般。”
杨敏敏努力调整到推心置腹的状态：“阿姨，你要能干一点啊，有的账不是这么算的。你想，老婆有病，你儿子心疼钱不尽力治，你不说话，以后你有病，你老公儿子也要心疼钱的啊，到时候你自己说话都不响亮。你这次帮儿媳妇了，她一辈子都记得的。再说了，最实在的算，夫妻总是原配的好吧，万一，对吧，以后你儿子带着孙子要再找一个称心的也不容易的。她现在这种情况，尽力治，生存率还是可以的。”
婆婆犹豫着：“我们再好好商量，杨医生，你忙你的吧。”
杨敏敏吃了个软钉子，本该放下了，但她坐下了还是心神不宁，交代郑一鸣看着杨锐锐，她按照手机上的导航走到最近的一家内衣店，巧了，居然是今昔内衣。
门上贴了清仓大甩卖的广告，临近打烊，店里只有2个店员，杨敏敏扫视店内的文胸和内衣，选了一件白背心，付钱的时候看到柜台边的角落里居然有个标签：“乳腺癌术后内衣”。
杨敏敏拿起一件看，是普通的软支撑内衣设计，只是两个罩杯是活动的，有两个可以取下的硅胶垫，她好奇问：“这里还卖乳腺癌术后文胸啊？”
店员过来介绍：“卖了好多年了，老板娘说了，边上是医院，万一有复诊的人来逛街呢。不过一年都卖不出去几个，还没砍掉大概是老板娘良心好。我们老板娘很有名的哦。”
说着递过来一本打开的杂志，已经有些年份，打开的页面正是采访孟胜男的内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孟胜男一身红色连衣裙，保养得当，神采奕奕，郑一鸣和她的确长得像，都是白皙颀长的类型。
采访稿问了今昔内衣如何应对网络时代新一代消费者的需求、为什么不全面布局无尺码内衣市场等等，末尾问到私人生活，照例是对女企业家会问的那句大俗话：“请问您是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的？”
孟胜男回答：“怎么定义平衡？把生活拆开来每一份都计算比例，然后按照比例付出时间和精力吗？对女企业家为什么就要问这个？是觉得男企业家都能平衡，还是觉得他们做不到平衡才是正常的？”
记者也是厉害，照实记录，孟胜男以问题回答问题，咄咄逼人，寸土不让。
杨敏敏失笑，觉得简直吾辈楷模，但做这样女人的孩子，肯定不是轻松的事情，得亏自己老早就决定了不要孩子，否则也无法平衡，根本不可能平衡。
医院里现在已经很少有双医生家庭了，以前的双医生家庭但凡生了孩子的，都闹得鸡飞狗跳，有离婚的，也有一方转岗去做体检或者行政的——当然都是女的转岗。现在进三甲医院多难啊，没有女医生傻到肯为家庭牺牲自己的职业生命了。
店员打好小票，见杨敏敏看得出神，又推销起来：“其他的不看看？我们是几十年的老牌子，虽然样式不新潮，价格也不见得便宜，但是穿起来就知道，舒服，耐穿，良心货，真的。”
杨敏敏说今天太晚了，过几天过来逛，店员叹口气：“那抓紧，过几天这里就关了。”
两个店员你一句我一句，说现在大家都在网上买内衣，只知道比价格，不知道看面料看做工看耐穿度，今昔内衣现在不比以前了，得亏老板娘一直做得保守，扩张慢但是稳，手头铺面多，万不得已开人的时候，钱还是给足的。
杨敏敏拎着今昔内衣的口袋回到急诊室，郑一鸣看到袋子脸色一变，杨敏敏只当没看到，把背心交给吴飞虹，叫她婆婆待会给她换上。
又过了几分钟，住院部的值班医生过来了，杨敏敏交接了病人，和郑一鸣回输液室，杨锐锐最后一瓶盐水挂完，三人一起上了车。
杨敏敏打开车门，忽然想起来了，把钥匙给郑一鸣：“你开，我刚才喝了点酒。”
郑一鸣坐到驾驶室：“你怎么敢的啊，酒后驾驶，要是路上遇到查酒驾的怎么办。”
“太急了，没想到。”
杨锐锐嘟嘟囔囔：“我又不是会死的病，急什么急？”
郑一鸣发动汽车：“一起回家？”
杨敏敏笑：“不用，先送锐锐回家，麻烦你再送我回家。”
杨锐锐本来已经躺在后座了，听到这一句一骨碌坐起来：“你们又好了？”
“锐锐，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行吧，你开心就好。”
杨锐锐下车之后，杨敏敏报了地址，看着一脸严肃开车的郑一鸣，多少有点愧疚：“下午我说话太冲了，对不起。”
郑一鸣不说话，杨敏敏耍赖：“以后我酒后驾驶如果被抓了，都得算你的，以前没这个习惯，现在总想着喝一点。”
郑一鸣还是不说话。杨敏敏继续：“小郑，别生气了啊，我和你认识没多久，但是很明白，你是个特别好的人，每天陪我喝酒聊天，是真把我当朋友。”
“以后不准说我家的事情了。”
“行，不说了。”
“也不准告诉别人我家的事情。”
“好。”杨敏敏赶紧答应下来，琢磨要去交代曲畅和曹克轩，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们偶遇，自己搞定：“原谅我了吗？”
“你啊，我刚才还以为你去哪里了，原来多管闲事贴钱做医生，给她去买背心，我再生你的气不就不合适了吗？”
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杨敏敏一阵轻松。
“你说，他们会给她做靶向吗？”郑一鸣忽然问。
“不好说，看良心了。”
“这种事情很多吗？”
“很多。我都麻木了。”
“你没有麻木，你刚才很努力，”郑一鸣说：“你是个好医生，难怪怼我功夫那么好，对付病人家属也一套套的，逻辑严密，层层递进。”
杨敏敏笑：“要说吵架你是吃亏点儿，设计师埋头干活，没有我这个职业特长。”
郑一鸣忽然问：“她现在是穿背心，等以后恢复了，穿什么样的术后内衣？”
杨敏敏想起来在病友群偶尔看到过这种讨论：“带填充的内衣呗，有的单侧切除，有的双侧切除，都加乳垫。”
郑一鸣喃喃自语：“一般的乳垫估计不行，需要有足够体积感，不空杯，硅胶可能好一点。”
“对，刚才那家今昔内衣就有，两侧是可以拆卸的硅胶垫。不过听说一年都卖不了几个。”
“那就奇怪了，肯定设计上还有没想到的问题，否则这种内衣应该是刚需，销售量不至于这么惨。”
杨敏敏是第一次琢磨这个事情，术后要求病人穿专用加压绷带，这块她熟悉，来找她复诊的病人，的确都穿着各种奇怪的内衣，有的一望而知是自己改造的，在原有文胸上缝了厚厚的夹层，还有的是现成的，夹着硅胶垫，不知道是哪里买的。病友群里有人提起过买进口的术后内衣，这块她不感兴趣，轻易就划过去了，回忆起来，除了今昔内衣，她从来没在专柜看到过这种产品。
郑一鸣想了想：“这有点意思，我回去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