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鸣知道这是张明远要还他一个人情。
郑一鸣和张明远是高中同班同学，读书的时候孟胜男曾让郑一鸣结交张明远——他爸爸在国有银行负责信贷，这条线攀上了对双方都有利，但郑一鸣一则看不起这些潜规则，二则也乐意让孟胜男吃瘪，反而不愿意搭理交际能力爆表的张明远。
到纽约之后，一个读内衣设计，一个读金融，两人本来并无交集，但张明远实在是个适合做金融的E人，很快拉了个“浙州高中纽约帮”的群，坚持不懈组着一季度一聚的纽约校友趴，俨然纽约孟尝君。
就连最怕人际关系的郑一鸣也去过张明远的局，无他，酒好菜好，象征性收的酒水费显然是亏本的，张明远愿意花钱买热闹，他就去占便宜打牙祭。
高他们很多届的曹克轩，就是在出差去纽约前慕名加到群里，联系了郑一鸣做翻译的。
比他们低两届的吴佳妮，到了纽约也加入了群，在校友趴中和郑一鸣认识。那时郑一鸣正在不食周粟的倔强中，靠奖学金和打工费勉强支撑自己的生活。郑一鸣没想到吴佳妮这种一望可知的富贵人家闺女会看上自己，两人热恋后，郑一鸣觉得对不起吴佳妮，终于对孟胜男的钱袋子投降，暂时有了母子皆欢的局面。
因为这层介绍工作、介绍女友的交情，郑一鸣和张明远热络了不少，年龄相仿，都爱打篮球，每个月总会约上一两次，打球，喝酒，胡扯八道，渐渐真成了朋友。
某天，张明远忽然来找郑一鸣借钱，3000美元而已，郑一鸣爽快借给他后回过味来，以张明远的身家，为什么要借这点钱？
郑一鸣去了张明远租住的公寓，正好撞见他在打包行李，一个大箱子还未装满，家中已是空空荡荡，看到他脸色一变，继而坦然。
张明远告诉郑一鸣，他爸爸出事，家庭资产都被冻结，读金融又是最花钱的，二手名牌都卖得差不多了，这边就快到期，借钱是凑押金，“当然不是租这里，打算和人合租去。”
说完拿出3000美元给郑一鸣：“要不，还你。”
“什么意思？”
“你也能看出来，这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
郑一鸣没收钱，把张明远的箱子扣上拉好，提溜着就走，张明远在他身后发愣，郑一鸣回头：“愣什么？住我那儿。”
回公寓的路上，郑一鸣问张明远：“上个礼拜还看到你在组局，收那么点钱，怎么算都是亏本的，你图什么？”
“图别人看不出来我家倒了。你以为我是有钱烧得慌吗？能来纽约读书的，大部分家里都有料，我家这点钱、这点能量，就算不出事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回国做金融，做的就是一个人脉，花小钱得这么一张关系网，特别值。所以一定不能让人家知道我家倒了，倒了就没人认了，怎么也要撑到毕业回国，搞定工作。”
“为什么想到跟我借钱。”
“不知道，大概觉得你不算人脉，算朋友。”
至此张明远就一直住在郑一鸣那个豪华公寓里，郑一鸣没有收过张明远一分钱，朋友嘛，何况花孟胜男的钱他一直都是带着点恨意的不留情面。
张明远做起代购，仍然做着他的纽约孟尝君，居然真的撑到毕业，那时他爸爸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退赔之后软着陆，算是留了体面。张明远回国靠着某个校友介绍进了这家颇牛逼的投资公司。
郑一鸣琢磨过，万鸿酒店集团老板金万鸿能在十几年间把一家不怎么样的三星级宾馆做到现在的局面，绝对是个厉害的生意人，能要了一份简历就约郑一鸣面试，张明远的个人面子是不够的。以张明远最会整合资源的性子，肯定是把自己是今昔内衣二代的信息告诉对方了，人家不是给他工作，是给今昔内衣二代工作。
就像当年，吴佳妮看上的并不是穷小子郑一鸣，而是今昔内衣继承人郑一鸣。
摆在以前，郑一鸣是宁愿得罪张明远也不会去面试的，但这些屡屡碰壁的日子教会他了，有时候人得对现实低头，才可能有能力去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总不能一直靠杨敏敏养着吧。
“难怪穿得这么正式。早说我就不让你开车过来了，我其实可以的，没你想的那么慌。”
郑一鸣笑笑：“也不光为了你，我也想早点知道。”
杨敏敏正要给曲畅报喜，梁超的电话来了，杨敏敏想了想还是接了。
“曲畅大病理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ok。”杨敏敏心情不错，想起梁超今天要做抽查手术，难得他还关心曲畅，也算有心：“你别担心，好好手术。”
“中午请你吃个饭行吗？”
杨敏敏一愣，梁超那边又说话了：“主要是聊聊后续，怎么安排交代最合适，我想听你的意见。”
说得斟字酌句，客套周全。
杨敏敏彻底明白了，梁超想得有点远了，评上主治之后，他还是要留在浙医工作的，他们分手的事情迟早是要对同事们交代的，用什么理由公布才能让他不显得理亏，这是他现在最在乎的事情。
杨敏敏觉得好笑，又当又立不过如此了，他看轻了她，如果她还有怨恨，又怎么肯帮他。
原来这么多年，梁超并不真的了解她，而她也并不真的了解梁超，好长一个荒唐的梦。
“行吧，商量个最妥善的处理方案。”
杨敏敏刚放下手机，曹克轩和四位老人敲门进来了，曹克轩很不好意思：“他们着急，我也着急，我有密探，你一出门郑一鸣就告诉我了。”
杨敏敏心里有底，语气相当沉着：“我先把主要情况都说一下，你们有什么没听明白的，或者其他想知道的，等我说完之后问我。”
“曲畅BRCA基因没有突变，患的是Luminal A型乳腺癌，这是所有乳腺癌当中侵袭性最低的亚型，也就是说，是所有乳腺癌中复发率最低的，预后最好，总生存率最高的。”
“发现得早，切除的肿瘤一个是1*2的，一个是1.5*1.5的，尺寸比较小，但是因为一个位置偏深，为了保险起见，尊重她的意见做了全乳切除，并且没有做重建。手术保留了乳腺和乳头，后期要是想重建，也是有希望的。”
“腋窝淋巴结没有转移，肯定不需要进行放疗。曲畅的ki—67只有10%，这个数值代表的是从化疗中的获益，数值越高，化疗的敏感性越高，一般低于15%就不建议化疗，刚才乳腺内科的缪主任已经认真看过她的资料，认为可以不进行化疗，这个我们的术语叫豁免化疗，是个很好的消息。”
“下一步的治疗，应该是转到乳腺内科，进行内分泌治疗。这个治疗主要是打针+吃药，吃的药一般来说是依西美坦，打针是每个月一次，在肚子上打诺雷德针，治疗持续的时间在5—10年左右，具体还是要乳腺内科的医生来做治疗方案。按照我的经验看，曲畅术后按时复诊，规律用药，很快就恢复正常的生活。”
杨敏敏一边说，一边观察曹克轩和四位老人的表情，所谓不幸中的万幸，应该就是这样的结果了，他们的脸色从恐惧慢慢放松，杨敏敏说完的时候，曹克轩不由自主松了长长一口气，接着老人们好像收到指令，也一起“啊”了起来。
两家人渐渐活络起来，两位妈妈就曲畅出院之后该住哪里讨论了起来，曲畅妈妈一脸劫后余生，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曹克轩妈妈一锤定音：“他们两个感情好，总是要在一起的，再说了，你们两个一个尿酸高，一个血糖高，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为了畅畅开小灶太麻烦了。我家里阿姨做菜不错，你就放心让她回来住。等身体好一点了，她要是想回家住也是随时的事情。”
杨敏敏不得不佩服，这个婆婆到底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生意人，接受信息、消化信息、整合信息的能力就是强，对曲畅的心也是真好，她为曲畅庆幸。
碰头结束，两家人要一起去病房对曲畅说好消息，曹克轩的妈妈留了下来：“你们先去，我问问小杨，饮食上要注意什么，康复锻炼要注意什么。”
曲畅婆婆单独留下来，让杨敏敏心里一沉。
杨敏敏见的病人家属多了，知道这种情况下，女方的家长只想问孩子能不能痊愈，饮食起居要注意什么，男方的家长却多半最关心一个问题：还能不能生？
当然也有例外，但之所以是例外，就是少见的，曲畅未必有这个福气。
曲畅婆婆拿出手机：“小杨，我年纪大了，怕记性不好，所以录个音，行不行？”
杨敏敏的心更沉了一点，但此情此景，只能点头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