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内衣改制之前,就叫“浙州第三内衣厂”。
改制更名之后,以前印刷的笔记本、会议纪要、稿纸、商标等等一切都成了废物,而郑一鸣的爸爸郑聪把这些旁人眼里的废物都当作宝贝拿回了家。
郑一鸣摸着那叠稿纸:“那时候我作文写得好,老师要我抄到稿纸上贴到教室后面做范文,我爸非要我用这批稿纸。我很尴尬,那个年纪,男孩子,交上去的稿纸上有那么大的内衣厂三个字,对吧,很丢人的。但是我爸很坚持,他说那是你爷爷做厂长的厂子,有什么丢人的,摆在以前领稿纸都是要审批过的,特别金贵呢。”
“你用了吗?”
“用了。”
“被笑了吗?”
“当然了。我就怼呗,说有什么好笑的,怎么了,你妈妈不穿内衣吗?不穿内衣才丢人,在内衣厂工作不丢人,我以后也做内衣。”
“倒是三岁看老,还真被你说着了。”
“其实是嘴硬,当时是觉得丢人的,但是回家看看我爸那个样子吧,就觉得算了,用吧。现在想想,其实孩子知道的一点不比大人少,对我爸来说,浙州第三内衣厂厂长儿子,是他很值得骄傲的身份吧。”
“有什么好骄傲的,都过去了,做人应该往前看。”
“他也不是不想往前看。我爸那时候也想着要创业办厂子,整天出去应酬,回家一身烟酒味,但是好像怎么都不顺利,有次可能还被骗了,追债的到家里来找他,他没钱了,我妈有,不肯给,逼着他下跪了,她才肯掏钱。最亲的人,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你妈妈是过分了……不过不是为了她说话啊,如果性别互换一下,男人在外头忙工作,钱没少赚,让女人管家,女人不好好管,还折腾出债务来……感情好也就算了,如果感情已经不太行了,这种时候,的确未必能体面的。”
“总之,我爸可能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郑一鸣想了想,补充道:“他这个人心软,心软的人不能做生意,得像我妈那样六亲不认目中无人的,才能赚到钱。”
杨敏敏撇撇嘴:“我看最心软的是你,这个当爹的,明知道儿子会被人笑话,还为了自己那点自尊心逼你……”
说到这里觉得不妥,郑一鸣倒是没生气:“人都是这样的嘛,我现在总结,就是一个家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会往下流,有点像水往下流一样。”
杨敏敏一听就懂了:“你家妈妈强,工作里的坏情绪带给你爸,你爸比你强,老婆给他的坏情绪就给你,孩子永远都是最可怜的。小郑,你那时候……”
郑一鸣察觉自己又不由自主和杨敏敏说多了,他怕杨敏敏因此更关心他,赶紧转移话题:“也就是锐锐的外婆或者外公是浙州第三内衣厂的。”
杨敏敏也想到了这一点:“算是一点线索,但是厂子那么多人,又改制了这么多年,怎么查?”
郑一鸣又认真看了稿纸上的红字:“找到题字的人,就找到写纸条的人了。”
“你的意思是?”杨敏敏这下更兴奋了,她看了一下,将信将疑:“像吗?我就看出都是繁体字,还都有点角度……”
“这是苏体”,郑一鸣又去书房找了一本字帖给杨敏敏看:“学的是苏东坡,你看,结体扁平,横轻竖重,笔画舒展,写纸条的人用的是钢笔,但保留了很多写毛笔字时候的习惯。”
郑一鸣一说破,杨敏敏看起来果然觉出了相似:“郑一鸣,你厉害啊,到底是学设计的艺术人才,书法都懂。”
“没什么的,小时候学过一点”,郑一鸣故作冷淡,他说:“字很好,意思表达也很古雅,锐锐妈妈的父母可能是什么书法家?以前很多厂子都会找名家来题字的,网上说不定能有什么信息。”
郑一鸣坐下点开手机开始查,杨敏敏站在他身后弯下腰看着,她身上热烘烘的,按说折腾了一上午该有汗臭,但此刻却蒸腾氤氲了某种奇异温和的香气,一缕头发掉到了郑一鸣耳朵边,郑一鸣觉得心痒难捱:“你别光看我查,你也查查。”
杨敏敏说好,拉把椅子也坐下,低头开始看手机,郑一鸣心慌意乱地看手机,杨敏敏的气息好像比最贵的香水留香性还要好,人明明都走开了,气味还在,他一时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真的,更不知道是错觉好,还是真的好。
两人埋头找,其实也找不到什么消息,前网络时代的厂子了,改制的时候也很平稳,除了提到今昔内衣的深度报道上会提到一句浙州第三内衣厂,别的新鲜信息却是真的没有。
炖锅的提示音响了,杨敏敏说:“算了,我去叫锐锐吃饭,他今天也够呛的。”她站起来,想了一下又说:“先别告诉他了,这个线索等于是没有线索,不要让他心里有希望,有了希望又失望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情。”
郑一鸣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自然了,问问当年在浙州第三内衣厂工作过的人,比如孟胜男,说不定是会有线索的。杨敏敏看看郑一鸣,他脸上是相当为难的表情,估摸他说破,不是真的想去问,是怕自己会要求他去问。
杨敏敏犹豫着,如果是其他的事情,她绝不会开口去求,求来或者求不来,都不是个滋味,但这件事情关系到杨锐锐,说不定还关系到那笔钱的去向。
郑一鸣看着杨敏敏,很认真地说:“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去问她。”
杨敏敏不好意思了:“不要勉强自己。”
郑一鸣很坚定:“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会去问的,你相信我。”
杨敏敏去看曲畅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曲畅。
杨敏敏的语气是不带希望的:“真是作孽,好不容易有点线索,还得指望郑一鸣母子世纪大和解,根本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曲畅分析:“我觉得郑一鸣肯定会去问的。他发现了字体相似,如果不想揽事,就不会告诉你。是他主动说有希望,说会去问他妈的。”
杨敏敏还是将信将疑:“他可是一说起他妈就咬牙切齿的。”
“那又怎么样,为了你嘛。”曲畅已经从曹克轩这里知道了郑一鸣明明是笔直的直男,已经暗中和曹克轩嗑了好几天了,得到这点新鲜物料很是兴奋,只恨曹克轩交代过,郑一鸣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杨敏敏他是直男,她勉强往回找:“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老曹说的,小郑最讲义气。”
“讲义气还会为了妈的事情和老曹闹翻?”杨敏敏还是不相信。
曲畅只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杨敏敏,故意点她:“反正我看他态度很主动很积极,说起来,小郑年纪是小,倒不是梁超那种拨了才动的臭脾气,靠得住。”
曲畅看杨敏敏脸色一变,赶紧问:“这次是真的分了吧?不要等我说了一堆他的坏话了你再后悔啊。”
杨敏敏大笑:“说,快说,我爱听。”
曲畅历数梁超的不好,杨敏敏微笑听着,有些事情她已经忘了,原来自己曾经那么纠结过、退让过,大概是太丢人了,才强迫自己忘了,如今听起来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曲畅说得眉飞色舞,中气十足,说到生气的地方还用手势加强了语气,杨敏敏看着她,加压绷带已经拆了,水肿消得很快,从胳膊抬伸幅度看恢复得很好,她很开心:“等你爸妈再过十来天回来,说不定第一眼都看不出问题来。”
曲畅戛然而止:“我没告诉你吗?我爸妈是心大,说什么都信,我婆婆可是真厉害,老曹这个不会演戏的,视频里被她看出不对了,问了几句就招了。得了这下完蛋了,四个老祖宗礼拜一到。”
礼拜一是个大日子,医院国际标准现场评审第一天,也是曲畅病例免疫组化出结果的日子。
郑一鸣自告奋勇开车载着杨敏敏7点多就到了医院,两人急匆匆到了诊室刷新出结果,杨敏敏松了口气,郑一鸣看她的表情:“好消息?”
“对。”
“那行,我先撤了。”
“不等曹克轩来了恭喜他啊?”
“待会儿有个面试。万鸿酒店集团市场部,不违反竞业协议。”
“你可以啊,跨专业了,能进面试,说明很有实力。”
郑一鸣苦笑。
这个工作机会是张明远帮郑一鸣联系的,他听说郑一鸣一直赋闲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很着急,“你别以为gap一年没事,现在的经济情况和就业形势你不知道吗?海归硕士满天飞,等明年你去找工作,简历里一年空白可真的太难看了。”
隔了几天张明远就甩了万鸿酒店集团的面试机会给郑一鸣。
张明远说得很轻描淡写,他所在的投资公司早年给万鸿酒店集团做过天使轮投资,他在几次商务饭局中和万鸿酒店集团老板金万鸿喝过酒,“交情不错”,如今万鸿酒店集团在全国有几十家连锁,快捷酒店和奢华商务酒店两条线都经营得很好,“我问过金万鸿了,还在扩张期,英语好的人总是有用的,安排你去市场部,做得好就继续做下去,要想回老本行,以后简历上看就是专业设计叠加市场营销的复合型人才,牛逼。”
“这跨得也太夸张了,酒店管理专业的、市场营销专业的,英语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你别管,肯定能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