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久没见面,郑一鸣自问对孟胜男是熟悉的,他经常会手贱上今昔内衣的官微和公号看看,孟胜男在各处开会、剪彩、站台,精神光鲜,有儿子和没儿子看起来都对她没什么影响,厉害。
走进总经理办公室,郑一鸣看到端坐在沙发上的孟胜男有些惊讶:怎么忽然老成这样?
没有化妆,刘海、鬓角的白发密密麻麻,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染了,套装太大,挂在身上显得人萎缩了,又是灰扑扑的,衬得脸色愈发晦暗。
“来了?早饭吃了吗?喝咖啡还是喝茶?”孟胜男气定神闲招呼郑一鸣坐下,好像昨晚刚见过儿子似的,明明已经几年没见过面。
郑一鸣把模特、样品和资料放到茶几上,定定神:“吃过了,喝茶。”
孟胜男给郑一鸣倒了茶:“听小曹说你买了套房子,还遇到点麻烦,现在是和两姐弟住在一起,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想到去买正苑小区的房子的?房龄太老了,现在的行情,如果要买,必须买大开发商的好地段的,这种老破大,算是砸在手里了……”
郑一鸣听她是闲话家常的意思了,站起来,紧张地搓搓手:“能不能给我15分钟,把我就当个普通人,听我介绍一下这个产品?”
孟胜男笑:“连句妈都不肯叫是吧?一鸣,你这个要求很矛盾,如果真是个普通人,你今天早上想见我,可能得打好多电话,投好多资料,少说排到下个月才能见上我。做人不能这样作弊的,现在是你要我帮忙,就不能不认我。”
郑一鸣刚才恍惚中涌起的那丝关切消失了,心想人果然是不会改变的,孟胜男是个永远的生意人,任何事情都要算计着要讲条件。
郑一鸣无奈叫了一声:“妈”,说完也笑了:“是不是得先回答那些问题,表示我接受了你的关心,演完母慈子孝,然后咱们再开始聊正事?”
孟胜男摆摆手:“算了,知道你演得不行,开始吧。”
郑一鸣一边演示一边介绍术后文胸,他有点紧张,说得磕磕绊绊,丢三落四。
孟胜男听完拿着样品看了一会儿,问:“你想我投资这款产品?”
“对。”
“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这时候我肯定拒绝了。”
“为什么?”
孟胜男拿着文胸拆解着,指出郑一鸣介绍中漏掉的设计亮点:腋窝的设计很好,做过腋窝清扫之后需要这样无感的全包围;胸大肌缺损部分的填充很有新意;下底围的调节范围和肩带的调节范围结合起来,能很好适应激素治疗下迅速变化的体型……
“首先,东西是做得不错,但你介绍得不行,我会觉得这样的人对自己的产品还不够用心。”
郑一鸣正要解释,孟胜男又继续说了:“其次,你只字不提成本问题,是明白这是个痛点,又没有解决的方案。一个无尺寸内衣只需要2-3个模具,一个普通传统剪裁内衣需要20个左右模具,你这个术后内衣,保守估计要40多个模具,改造流水线的成本、人工成本、蛋白脂肪棉的成本、硅胶的成本、100支莫代尔棉的成本,加在一起不好说。”
郑一鸣说:“我算过,只要产销量上去了,可以赚钱。”
“你也知道前提是产销量上去啊,这种小众的产品,要有稳定的消费群需要多少营销成本和时间成本?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投?”
“因为它是个能够雪中送炭的好产品。”
“但它不是个可以有多少利润的对的产品。”
“你都那么有钱了,就不能做做好事吗?”郑一鸣有点绷不住了:“是哦,我忘了,你总是对的,对的人才能赚钱。妈,你一辈子就知道赚钱,已经赚得不少了,还想怎么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当然想要赚钱,你搞搞清楚,你现在是和我谈生意,还是谈感情?如果谈感情,你对我有感情吗?”
两人沉默,孟胜男给郑一鸣添茶:“怎么不走?几年不见,性子变了,换做以前老早掀桌子走人了啊。”
郑一鸣苦笑:“你也变了,没说我是养不服的白眼狼,没说我们姓郑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那就谈生意,你提条件,怎么才能答应。”
“三个条件,第一,这条线归你盯,需要的资源我尽力给,给你两年时间,能做到行业第一、有利润就留下,不行就砍掉。”
“有利润不就可以继续做吗?为什么非要第一?”
“要么不做,做就做绝,这么小众的产品,不做到第一长远看是生存不下去的。”
“行。”
“第二,别的产品线设计你也要参与,营销这块逐步接触,做好接班准备。”
“不行,我不是这块料,你找别人,我看老曹培养一下挺合适的。”
“行不行试试看再说,也是两年时间,你要真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我也不会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丢水里。”
“行。”
“第三,不能再和我玩失踪闹断联,就当演戏也行,每个礼拜至少回家陪我吃顿饭。”
“这个真不行。”郑一鸣说:“妈,就当我求你,我们不要互相折磨了,散了就是散了,强求不了的。”
“如果我偏要强求呢?”
郑一鸣这次是真的憋不住了,他起身收拾样品、模特和资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你逼走我爸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今天的,哪怕你对他稍微留点情分,给他点财产,让他有路好走,让我还能见到他……”郑一鸣背转身,不让孟胜男看到他哭了:“我早就没爹也没娘了,我演不好。”
孟胜男忽然从身后紧紧抱住了郑一鸣,郑一鸣挣扎着,隐隐觉得后背这里有些异样,他惊讶间,孟胜男已经松手了:“行吧,不强求,这第三点,算了。”
郑一鸣回转身,一脸震惊:“妈,你怎么?是不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发现了啊?天气太热,穿了个背心就出来了。你在美国的时候,全切,已经过5年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先按照我的尺寸做几个样品,我也算享享儿子的福……”
难怪了,郑一鸣想,所以今昔内衣有术后文胸产品,所以他没讲解到的部分,孟胜男一看就明白了,他心软了,忽然想到:“所以那时候你着急撮合我和吴佳妮。”
孟胜男笑:“脑子转得快,到底是我的儿子。那时候挺凶险的,太想你了,怕你吃苦,想照顾你。再说了,要是两家并一家了,趁着我还在,能给你打好基础,也算给你安排了一条后路,哪里想到你会这么倔。不过也好,要论厉害,你是不如吴佳妮的,真要在一起,等我不在了,你恐怕还是会被她家欺负,长远看起来分手了不算坏事。你啊,算计不过他们家……”
算计,是啊,他是算计不过,但孟胜男算计得过。
给他一个梦,和他那么聊得来的女人不在乎他的穷,死心塌地跟着他,让他出于内疚主动和妈妈和解,进而把今昔内衣的外患消解于婚事里,搞不好还计划了两家并一家之后如何蚕食吴家,这样的事情孟胜男算得过来的,亲情事业双丰收。
郑一鸣后背发寒,当年就差一点,他就遂了孟胜男的心愿。
而如今,绕了一圈,他还是回来了,本来被欺骗了是绝不会原谅孟胜男的,却正好知道了孟胜男得过癌症的事情。
好几年没见面,以孟胜男的这么爱美的脾气,为什么见儿子却不打扮,连件术后内衣都不穿?
郑一鸣的心硬起来:“我哪里能和你比,处处都能算计到。连穿背心、不化妆,抱我都算计到了,吃准了我会心软。妈,你演技是好的,但是演过了一点,太心急了,也难怪,生意人嘛。”
孟胜男眯缝着眼睛看郑一鸣,郑一鸣迎着她的眼神:“如果没别的问题,那我找老曹聊入职的事情?”
孟胜男说:“的确,是我算计好的。没想到,你爹真厉害,能让你这么恨我,能让你这么防备我。一鸣啊,我以前是想,无论如何不让你知道你爹是什么样的人的,我知道你和他感情好,大人的事情,大人解决就好了,我不想让你太难受。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你该知道你爹是什么货色了。”
孟胜男告诉郑一鸣,郑聪当年所谓的创业,开始是认真过的,但能力实在有限,失败了几次后,把自己和爷爷奶奶的家底败得差不多了,倒是结交了一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借着帮他联系业务介绍人脉的由头拉他打麻将赌钱。
“你就不奇怪吗?你爸那时候比我这个上班的人还忙,大半夜回来身上都是烟酒味,什么正经生意是这么谈的?你见过我这样回家吗?”
郑一鸣一惊,难怪了,他还记得有一次他正要泡面,爸爸红光满面煞是得意地回家,买了不少水果和熟食,“庆祝一下,今天发财了。”郑一鸣问爸爸,是生意赚钱了?爸爸笑着点头,郑一鸣要再问细节,郑聪就不再细说,吃完饭,爸爸又出门去了,第二天早上郑一鸣上学路上远远看到了郑聪,垂头丧气走着。原来那些日子,爸爸是去赌钱,不是去谈生意。
孟胜男说起初她没有太计较,没有工作的男人也需要交际,打麻将能有多少输赢?比做生意倒是能亏得少一点。工厂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孟胜男没余力管家,找了个做饭阿姨,安顿好了郑一鸣,让他放学回来有口热饭吃。
“我是低估他了。他越赌越大了,开始欠得不多,你爷爷奶奶帮他擦屁股,后来把老人都刮干净了,他还是赌。我有时候觉得他就是想输,钱是我辛辛苦苦赚的,他能轻轻松松送出去,也算一种报仇。你还记得有人来家里讨钱吗?”
郑一鸣当然记得那一次。讨债的人到家里来的时候,他被爸妈赶到了自己房间,他贴门站着听外头的动静,哀求、怒骂、争执,然后忽然安静下来,他隐约听到一个男人哭的声音,郑一鸣吓了一跳,偷偷开了一条门缝,看到是郑聪,已经对着孟胜男跪下来了:“我求求你。”
郑一鸣的角度看不到孟胜男,只听到她冷冷的声音:“跪一下就要5万,你可真金贵啊。”
“最后一次,你帮我最后一次。”
“呵呵,行,郑聪,你给我记住了,下次你把头磕出血来也没用了。”
郑一鸣吓得赶紧把门关上,他倒在床上,眼泪涌出来。
5万块不是小数字,这是自然的,但做生意嘛,难免会有不顺利的时候,郑一鸣还记得前几年妈妈周转不过来,也找爷爷借钱过,没听说过爷爷有什么过分的要求。
这么多年了,郑一鸣一直同情爸爸,他是失败者,但失败者就不配有尊严吗?原来是在赌,那的确是两回事。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点离婚?”
“我要离婚,他不肯啊。说让我想想你,你从小和我不亲,他不赌的时候,对你还是可以的。何况厂子刚走上正轨,离婚的话怎么分拆?你爸爸知道我最在乎的无非是你和厂子,要离婚,这两个他都会和我抢,我哪个都舍不得,哪个都输不起。”
“那后来怎么离成婚的?我和厂子为什么都归了你?”
“他自己作死。我想他有了这么大的教训,应该知道没退路了,家里不会再给他一分钱,可以收手了吧。结果他去借高利贷。”
利滚利,翻得快,一旦沾手就是无底深渊,郑聪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走投无路,对孟胜男说了真话,孟胜男听了数额之后要求离婚,否则就绝不帮忙还债,“也算我逼他吧,和逼他下跪一样,不算光彩,但我不后悔。”
“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的,你为什么不报警?让他们起诉好了啊,让法院去判。
“我开始是想报警的,但那批人来的时候告诉我,连你的学校都打听清楚了,我敢吗?放高利贷的人,最厉害的不是有钱,是有能力让你还钱,防得了一时,能防得了一世吗?我最恨的就是他连你也害了,他是个当爹的人,怎么敢去招惹那批人。”
孟胜男从抽屉里拿出离婚协议书、转账凭证和借条给郑一鸣:“37万,当年的37万是什么概念,你想想。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来,借了钱还的。离婚协议书,是我转账当天他写的。厂是我撑下来的,我要,你是我生的,我要,房产、存款都给了你爹,也算对得起他了吧?”
郑一鸣认真看着资料,的确,证据确凿,他爸爸是活该的人,是该对一切负责的人,但他还是有怀疑:“如果他真是这么坏的人,既然都离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还住在一起?”
“刚离婚你奶奶就查出来癌症了,怕刺激她,我和你爹说好了,等她走了再告诉你,他还算老实,那几年没闹出幺蛾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