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超到得很晚，杨敏敏下午还有手术，和他聊了几句就先回医院了。路上，杨敏敏脑子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来，她给曲畅打电话，汇报这几天风起云涌的变化，曲畅听完说：“我消化一下，晚上一起吃饭，给你带个专业人士来。”
下午排了3个手术，前两个都很顺利，第3个手术术中出了问题，打开来发现肿瘤侵犯到了乳晕，原本打算保留乳头乳晕，这下只能全切。
助手是浙州医学院毕业的规培医生柳婉，看到局面很紧张：“哎呀，术前谈话时她还反反复复求我，一定要保住乳头和乳晕。”
“你答应她了吗？”
“答应了。她和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就比我大3岁。”
“她家属在边上吗？”
“在。”
杨敏敏仔细回忆，病人叫吴飞虹，开头几次来医院都是一个人，确诊之后老公陪着来过一次，问能不能做保乳手术，她说肯定不符合条件，只能看病情争取做保留乳头乳晕复合体的乳房切除术，等放化疗结束之后再考虑重建，“但这个也不能保证，手术之前的所有检查都不能穷尽一切可能。”
那男人懊恼地和杨敏敏争论起来，说她水平不够，闹得陈主任出面看了检查单，说判断没问题才悻悻走的。不算是通情达理的家属。
“以后记住，只说会尽力，不要答应任何事。不要给自己惹祸。手术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病人哪个家属会背后捅你一刀。”
杨敏敏手上没停：“这种情况必须狠下心彻底切除干净。要是她怪你，你告诉她，活得好不好，没有活下去重要。”
柳婉心慌意乱，在帮助杨敏敏切断胸大肌胸小肌的肋骨止端时下钳过深，触破了肋间肌和胸膜，导致气胸，整个人呆住了。
杨敏敏挤开她：“你怎么拿的优秀毕业生？”她紧急做了局部缝扎，险情解除。
手术结束，杨敏敏换下手术服要走，看到呆呆站着的柳婉，过去拍了她肩膀：“我刚开始也是你这样的。以后要做到目中无人。”
“什么意思？”
“不要和病人有太多情感联系，沟通的时候多想想病灶，别交流个人生活，一旦你心里想着要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下半辈子的生活质量负责，心就乱了。”
柳婉点点头，凑近杨敏敏压低声音问：“杨医生，我知道你特别理性，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还要加那么多病友群？”
杨敏敏一愣，加病友群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同事。几年前了，一个来复诊的病人恶化得很快，她觉得奇怪，病人说是被病友群里混进来的骗子骗了，停了西药，吃了来路不明的中药，被骗钱不说，还耽误了治疗。杨敏敏气不过，让病人把她拉进去，空下来就扫一遍聊天记录，看到明显离谱的建议就言简意赅地给出反驳。日子久了，有些群友好奇过杨敏敏的身份，她只说是资深病友，久病成医，自学成才。群友信不信不好说，但她逐渐有了权威。
后来又有好几个大的病友群群主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杨敏敏的微信号，把她加了进去，杨敏敏不忍心拒绝，仍然主要是打假，偶尔也会回复一下不容易出纠纷的问题，她很小心，每次都会强调：要去医院面诊为准，我这只是一个普通病人的建议。
柳婉看杨敏敏的表情，知道她为难：“我舅妈也是乳腺癌，和我说病友群里有个病人特别厉害，说的几条建议都和我给她的能对得上，我好奇看了截图，知道是你，听她说你在好几个病友群都特别热心帮人。杨医生，你真的太好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杨敏敏有点莫名其妙的尴尬，明明是在做好事，因为这个好事做得毫无现实利益考虑，甚至还有些风险，和她能干厉害明哲保身的形象冲突了，如今算是被柳婉看穿了她坚硬外科下的柔软。
杨敏敏解释：“顺手积点德，你可保密啊。再说了，隔着网络，都只是个头像，我也没多想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啊，不算介入人家生活了，和你是两回事。”
“道理我是都明白的，就是太难了。”
“你出去好好和家属说，病程发展是客观的，医生和治疗能做的是客观的，但是家人的支持和病人的心态是主观的，生活质量不在乳房外观能保留多少，在家庭能给她多少支持。等活检结果出来，符合指标就做靶向，这么年轻，要尽全力。”
杨敏敏急匆匆赶到饭店，曲畅身边坐了个短发的女人，大概40岁出头，短发，精干。
曲畅介绍：“茅律师，帮老曹打过好几个官司，民事方面很厉害的。我的闺蜜杨敏敏，她房子的事情要好好咨询一下。”
三人边吃边聊，杨敏敏干脆利落说了房产的情况，茅律师听完给了意见。
“房产已经完成过户，对方这种情况属于善意取得，合同是有效的。我觉得对你和弟弟来说，认可合同最有利。至于你们姐弟之间继承比例的问题，如果涉及到遗嘱……”
“没有遗嘱，我是骗了房主，想要用继承权分歧多拖延些时间。”
“用继承权纠纷来拖延交割是不太有可行性的。倒不是我想推业务啊，是一码归一码，房主已经履行了支付义务，没有理由因为你们姐弟的遗产纠纷不交割。而且你弟弟是未成年人，你有抚养义务，也有抚养能力，你怎么都得负责解决他的住房问题，没办法赖着不走。”
曲畅问：“既然没遗嘱，卖房所得杨敏敏应该有八分之五，差好几十万呢，这个法律是支持的，对不对？”
“道理是没错，但是……”
杨敏敏看茅律师面色为难不往下说，心里已经明白了：“但是没必要。弟弟青春期，父母双亡，姐姐和他争这点遗产，搞不好就是社会新闻，对半分省事，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是不是？”
茅律师很欣赏杨敏敏：“大气，清醒，所有当事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要我说，你们应该认了这个买卖合同，赶紧搬出来，这个房东人不错，可能不会因为租赁期间死亡导致房产贬值来找你们麻烦。”
杨敏敏颇有些舍不得，说房东是个年轻男人，刚刚辞职，因为签了竞业协议，一年内不能进同行业，为人又内向，跨专业面试了好几家单位都没成，买完房手头比较紧，“我给他开了6000一个月，做家务，管锐锐。没想到特别能干，已经干了一堆活儿了，对付锐锐尤其有一手。”
茅律师大乐：“相当于6000块钱买了个老婆，的确值，我还以为天底下只有男人有这样的福气。”
曲畅撇撇嘴：“何止，有的男人福气更好，娶个AA制的老婆，又能赚钱又能干活。”
杨敏敏有些尴尬，帮梁超说话：“真结了婚就不AA了，这个他已经有态度了。”
“这还差不多。老妖婆真答应了？”
杨敏敏从手上褪下金手镯给曲畅，讲了倪望月忽如其来的建议，说梁超到得晚了，听到妈妈总算答应了，非常开心，她着急要去准备下午的手术，就先走了。
曲畅仔细看看，又掂量了一下：“样子是土了点，份量倒是还可以。你怎么说的？”
“我说先考虑几天，反正黄道吉日要下个礼拜二。”
“预约了吗？现在领证要预约的。”
“约了。”
“那就是答应了。你还想象征性考验梁超几天？”
杨敏敏说倒不是考验，就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觉得有点奇怪。
曲畅说浙州倒是的确有这个风俗，再过3年梁超也35岁了，他父母这是着急了，“买房，他爸妈能出多少？彩礼多少？镯子也就一金，还有2个呢，买多重的？”
“她都没说。他们只是知道梁超不肯和我分开，觉得我也可怜，答应得蛮勉强的，又不是真满意我。”
曲畅皱眉头：“合着就一个金镯子就把儿媳妇定下来了，他们两夫妻商量得那么仔细，黄历都翻了，怎么就没商量到买房的事情？和你聊那么多屁话，也不说最实在的？”
茅律师本来在埋头吃饭，听到这里把筷子放下了。
“杨医生，我建议你办完遗产继承手续之后再领证。否则，除非遗嘱有明确规定只归你，遗产就算你和男朋友的婚后共同财产了。”
茅律师介绍，房产继承过户办理要30天，存款方便一点，公证机构出示公证书就可以办，15个工作日内。
她说完叫了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大半杯下去，看着杨敏敏：“不过这样，就要错过他们家定的黄道吉日了，他们未必肯。”
曲畅听了一惊：“卧槽，原来他们打的是这个算盘。”
杨敏敏听明白了：“不会吧，他们家也有点钱，会在乎我这点钱？”
茅律师又喝了一杯：“四分之一套房子，接近100万，不算小钱。”
曲畅分析：“你以为这些年他们光是嫌弃你的年纪和不肯生吗？”
“还有什么？”
“还有你家啊。就你爸和你后妈那个一毛钱都要掰开来花的德性，能给你嫁妆吗？你肯定是要光屁股嫁进去的。”
杨敏敏喃喃：“可是我也没要求梁超什么，彩礼可以不要，婚房可以不买。”
“还有负担重啊。你爸和你后妈在的时候，你是最惨的，虽然不怎么来往，但要是你爸和你后妈有什么病啊灾啊，你有赡养义务，无底洞啊。”
杨敏敏点头，这一点她以前也想到过，工作以来一直很注意开销，也是怕有这笔花费。
“而且本来你连遗产都不能指望的。你爸有良心还好，要是没良心，死的时候弄个公证遗嘱，都留给你后妈和你弟弟，你最多拿着当时手写的协议去打官司，还不一定能赢。他们这么走了，其实对你是最有利的，养老负担没有了，遗产你不吃亏，弟弟再过几年也成年了，不算大压力。他们早不答应，晚不答应，赶在你遗产继承完成之前催领证，绝对没安好心！”
杨敏敏脸色变了：“他们不会这么算计我吧，好歹还是读书人。”
茅律师又喝了一杯：“杨医生，我是女人，自己离婚过，也打过不少离婚官司，我看你是个明白人，那我也爽快说了，算计不算计，和学历工作没关系，有时候越是觉得自己条件好的人家，越是理直气壮要占便宜，觉得自己牛逼呗。这家子啊，在我看起来很可能就是在算计你的财产。婚前就算计，婚后只会更算计。你要慎重。”
杨敏敏低头：“我和梁超认识很久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有算计，也是他父母在算计。”杨敏敏知道茅律师是为她考虑，但她毕竟不认识梁超，她辩解：“我知道他的人品。”
曲畅冷笑：“我看难说，什么样的父母养什么样的孩子。”
杨敏敏脸色愈发不好看了，茅律师继续劝：“在我这里打离婚官司的女人，开始都觉得老公不是坏人，不然怎么会结婚呢？等到了要离婚的时候就知道了，男人永远比女人实际。你是个要带着弟弟结婚的人，公婆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了，以后的日子不会顺畅的。你要拿100万赌你未婚夫的人品？”
饭局结束，曲畅抢着去买单，杨敏敏加了茅律师的微信，转账1000块给她：“咨询费。”
茅律师开始不肯收：“都是朋友。”
“是朋友就更该收了，我是医生，万一你生病来找我，也不会免费给你看病啊。劳动所得，不要客气，一码归一码。”
茅律师收了钱，叮嘱杨敏敏：“如果真的决定下个礼拜二领证，你直接告诉他，要办婚前财产公证。时间上算起来其实来不及，先讹一讹他，看看他的态度再决定。兵不厌诈，感情和钱，一码归一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