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鸣跟曹克轩要了最近的设计稿仔细看，倒是看出一个特别的地方，指着一张样品照片问：“这个模杯是什么材质？”
曹克轩看了一眼，不由得有点佩服郑一鸣：“这你都能看出来？”
“放大看细节，好像不是普通材料。”
“我们一家供货商刚研发出来的，蛋白脂肪棉，材质、发泡和切割工艺都是全新的，透气、透水、速干、轻巧、回弹性好，总之很强。”
“那牛逼啊。”
“就是成本高，一般人也看不出来，要多穿几次才明白，但是用这个价格就压不下来，只能用在高端线上。”
郑一鸣琢磨了一下：“悦己尚蒂丽都是钢圈版的，本身就不主打舒适性，客户未必最在乎这个点。”
“可不是吗，只能先试试看，锦上添花呗。”
聊工作，时间就过去得快一些，眨眼半个来小时了，郑一鸣偷偷看了手机，这时候冷冻病理结果应该出来了，如果没问题，缝合结束，等下了手术台，杨敏敏肯定会发微信过来的。
再等半个小时吧，一定会有好消息的。
只是这半个小时也未免太难捱了。
这时候梁超回来了，换了衣服，手上拿了个塑料袋，他一屁股坐在曹克轩身边，递了一杯奶茶给曹克轩，曹克轩有点措手不及：“谢谢，我不喝奶茶的。”
“我知道，只喝茶和咖啡嘛，茶得是大红袍，咖啡得是手冲曼特宁，最讲究是你。”
曹克轩知道是以前聚会的时候装的逼得到了报应，讪讪笑：“是真喝不下，昨天晚上到现在，什么都不想碰。”
梁超还是坚持把奶茶塞到了曹克轩手里：“你现在需要糖分，糖分会刺激你舌头味蕾上的甜味接收器，激活大脑分泌多巴胺，心烦意乱或者心力交瘁的时候，大脑最需要的就是糖分。”
曹克轩是知道好歹的人，他插上吸管喝了一大口，砸吧砸吧滋味，又喝了一大口：“谢谢，还真救我狗命。”
梁超拿起另一杯奶茶，曹克轩还以为要他递给郑一鸣，没想到梁超插上吸管自己喝了起来。
没有郑一鸣的份，敌我非常分明，曹克轩觉得好笑，以前总觉得梁超是个淡淡的、清高的人，没想到也有这种小孩子脾气。
三个人，两杯奶茶，又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曲畅的名字后面还是（手术中）三个字，曹克轩已经喝完了那杯奶茶，拿着空杯子看包装上的字。
梁超忽然开口了：“我以前特别烦你。”
曹克轩笑：“我知道。”
“知道烦你什么吗？”
“穷讲究呗。”
“错了，是富讲究，穷讲究是心虚装逼，你是真的有能力装逼，所以更烦人。出去玩不考虑预算，找的饭店、旅馆都是最贵的，连火车票都要买商务座的，我就不明白了，几个小时的路，二等座怎么了，能坐出毛病来吗？”
曹克轩有点心虚：“我这不是经常要接电话吗？商务座环境好一点，安静，再说……”
“再说你每次都抢着买单嘛，只要你在，我只能买买水，买买门票，食宿交通这类大头你早就结掉了。”梁超笑着看曹克轩：“那时候我老想，你是不是恨不得每个人头上都能自动显示一下资产总额，免得秀起来累。”
这下曹克轩不干了，他解释：“真的没有任何秀的意思，是曲畅就喜欢打卡好饭店好旅馆，我想着难得大家一起出去玩，要尽兴，也不要造成你们的负担。”
梁超冷笑：“你说，如果你是我，你觉得这样就没负担了吗？”
曹克轩承认错误：“的确没考虑你的立场，让你在杨敏敏面前不舒服了。”
梁超叹口气：“每次和你们出去，我都觉得我对不起杨敏敏。”
郑一鸣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对不起她的地方多了，原来也有知道的时候。”
梁超直起身，要越过曹克轩和郑一鸣对线，曹克轩按着梁超：“算了，都过去了。”
郑一鸣还不停嘴：“出去玩别人结账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平时不都是严格AA的吗？平时对女朋友不大方，就等着在外人面前长面子吗？”
梁超更急了：“你知道什么？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情。我攒钱也是为了早点买房，和她早点结婚。”
“哦，结了吗？”
情况眼看着不可收拾，曹克轩急中生智，一手拉住一个：“你们知道我是怎么追到曲畅的吗？”
这个事情，杨敏敏都不知道，暗中和梁超猜测过很多次，郑一鸣也不知道细节，双方一愣的当口，曹克轩赶紧密密麻麻地说了起来。
“开始不是没戏吗？我就没皮没脸每天发冷笑话，她偶尔回复我，极其偶尔也会主动给我发个冷笑话，那可真的是，都懂吧，都追过人吧？没我这么辛苦过？那是你们没遇到她这样的，那酸爽啊……”
“大概过了一个来月，我生日，哥们儿，就是生意场上那些哥们儿，给我在酒吧弄了个vip卡座，那天我还和曲畅卖过可怜，说我生日，晚上一个人吃饭，她说她有事，祝我生日快乐，就是拒绝的意思嘛，我懂，她拒绝我是常态，对吧，我也就算了。按说去酒吧肯定要带女人，行了，都别这么看着我了，我以前就是那种生意人，出门怎么能不带女人，还得带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就好像豪车钥匙一样，往那儿一放，人家就知道你是什么身家的……”
“我说了，以前，那是喜欢上曲畅以前。那天我没带，哥们儿还笑话我呢，还要现场给我摇人呢，我谢谢他们了，得亏是没找……喝了一会儿，越喝越没劲——人这个东西吧，身边再热闹，心里想的那个人不在，就一点没意思——我就起来说出去走走，一般这种情况就是去偷偷买单了呗，那帮家伙也都明白，没拉着我。其实我是想溜。”
“结果到了大池子，一眼看到曲畅了。真的我一点不夸张，那是红场子啊，人挤人下饺子那样的，光线又那么闪啊闪的，一会儿亮瞎一会儿漆黑，我就能一眼看到她，人真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人山人海里也能一眼把她找出来。我正琢磨要不要打招呼，她说有事，在这里碰到我了会不会尴尬，万一遇到我那些拿不出手的狐朋狗友会怎么看我，结果我仔细一看，她手里拽了个啤酒瓶子。”
讲到这里，曹克轩才敢松开两个人，他看出他们已经真的好奇了。曹克轩下意识偷偷看了一下墙上的显示器，手术已经进行了2个半小时了，还是“手术中”。
“她要干嘛？”
郑一鸣和梁超同时问，又同时哼了一声。
曹克轩收拢心神继续说：“当然是打人。人挤人啊，又吵得要死，我叫她她也听不到，我好不容易凑近了，正看到她笑嘻嘻和一个男的打了招呼，然后一瓶子砸那人脑袋上，我操，那一下，拍电影一样，瓶子碎了，血赤呼啦的，那男的都蒙逼了。我怕她还要打，赶紧拉着她手，吼她说会出人命的，她凑近我耳朵说了一句，你们猜是什么？”
两人都摇头。
“算了，猜不到的。她说：没事，我砸的是额骨，真要他命就砸翼点了。”
梁超噗嗤笑了出来：“解剖学还行，翼点是几个头骨的连接处，那边真的会砸出人命来的……”
郑一鸣问：“砸的是前男友吧？”
“聪明！这逼就是该砸。大学里谈过几年，凤凰男，一直pua曲畅，抠抠搜搜的，演深情，画大饼，开始想让她放弃保研跟自己结婚，后来又想让她偷户口本出来结婚，得亏有杨敏敏提醒，让曲畅发现他还劈腿，总之分了好久了。那时候做医药代表赚了点钱，牛逼哄哄老来约她，她早就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当初分手的时候还小，要体面，没撕破脸，这口气一直憋着，专程过去打他的。”
梁超已经很困了，用手支着头问：“后来怎么解决的？”
曹克轩很兴奋，边说边动作：“得亏我抓住她了，她没来得及来第二下，那个男的左手捂着脑袋，右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受伤糊涂了，那一下我拽曲畅一把就打不到了，我多聪明啊，我把她往前一送，就打到脸上了，真真的，边上人都看到了。”
郑一鸣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找死啊？”
曹克轩得意洋洋朝他看看：“你这就不懂了，他要是没打那一下，就不能算互殴了。后来我就陪着曲畅走流程呗，去派出所，去验伤，那人缝了4针，曲畅脸上巴掌印还在呢，按照互殴走了。当然了，明眼人一看也知道谁责任大，对吧，我就劝那逼，你要真的不想大事化小，你就闹，撑死她进去关几天，你老婆那边我保证马上知道你为什么挨这一下的，他就怂了。写了调解书，曲畅还在闹脾气，赔偿金是我掏的，总之忙了一晚上。”
“哦，英雄救美，便宜你了。”
“那还不是高潮。我告诉你，那逼不就是赚了几个钱觉得自己行了吗？我在派出所就安排好了，出来的时候，那逼，打车，我，司机开着大劳来接的。”
郑一鸣问：“什么叫大劳？”
“劳斯莱斯。”
“你什么时候有劳斯莱斯的？”
曹克轩抿嘴一笑：“曲畅上了车，我就承认了，这车不是我的，是我和朋友借的，撑场面。她说我装逼，我说没办法，人长得不够帅，怕丢你的人，这时候必须把场面拉足了，让那傻逼难受到底。真的，我们都开了窗看那逼在路口等出租车，别提多爽了。”
梁超已经闭上了眼睛，郑一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这就是你说的高潮啊？”
曹克轩摇摇头：“我把她送到家楼下，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她问我要不要上楼，她给我煮碗生日面，我就说，不合适，你爸妈会怎么看我，天都快亮了才把你送回来，还吃面，她说她爸妈出去旅游了，她就挑了这日子去打人的，不让他们担心。”
郑一鸣脸上不由得露出暧昧的微笑，曹克轩一拳过去：“你别乱想啊，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说完就解释，真的就是吃碗面，没有别的意思。我说我明白，我也不敢有别的意思。真的是太晚了，她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抓紧睡一会儿，以后要是愿意就补我一碗面，要不愿意就算了。”
曹克轩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显示器，手术已经整整3个小时了，他双手紧握，低下头：“曲畅说，我的脾气不好，我说我看出来了，她又说，我不是省油的灯，我说我油多，是油性皮肤嘛，我还有中石油股票，妈的炒股炒成股东多年了，她就说，那我们试试看，不行就算了，我说好的，如果以后我对不起你，你砸我翼点。”
曹克轩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郑一鸣何尝没有看着时间，他掏出手机，杨敏敏始终没有发消息给他。
等到快4个小时的时候，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再也不聊天了，梁超在座椅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沉默中的时间，一分一秒加重着分量，压得他们要提醒自己才能呼吸。
郑一鸣按捺不住，站起来想走几步，又怕曹克轩更焦躁不安，硬生生又坐下，曹克轩用手拍着自己的大腿：“不会有事的，她不是省油的灯，哪儿能有什么大事。”
郑一鸣是最熟悉等待的人，从爸爸离开之后，他一直就在等待，等待他的消息，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行，肯定都好过他想象出来的一切。
曾经他还幻想过妈妈也在暗暗等过，等的时候也和他一样心乱如麻，直到他知道原来他们早就离了婚，只是为了他撑住个家的假象，对于前夫的消失她显然是乐观其成的，从来没有找过他，前夫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点，自动消失刚好遂了她的心愿。
手术室的门开了，一个带着手术帽和口罩的女医生走了出来，郑一鸣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杨敏敏。
他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更焦虑，女医生说话了：“曲畅家属在吗？”
曹克轩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我是。”
“我是今天的二助柳婉，患者曲畅，右乳乳腺导管原位癌保乳手术，冷冻病理显示切割边缘腺体有癌累及，做了全乳切除术。尊重病人意见，没有做假体填充。杨医生陪着她醒的麻醉，情况稳定，马上就要回病房了，你准备一下。”
曹克轩咬了咬嘴唇：“切干净了吗？”
“主任亲自做的，杨医生缝合的，切干净了，创面很……”柳婉想说漂亮，看着曹克轩觉得这个词太残忍了，“创面尽可能小了，没有切到胸大肌，愈后功能性和美观性上……”
曹克轩根本不想听什么美观性，他问：“她很疼吗？”
“不会，有止疼泵，如果晚上疼痛厉害，可以开药。”柳婉知道曲畅和杨敏敏的关系，公事公办勉强报告完坏消息，看到曹克轩的反应，也有些难过，她斟酌着安慰了一句：“你放心，这台手术的水平，摆在全省、哪怕全国都是没说的，已经是最好的处理了。等正式病理出来吧，我觉得愈后不会差。”
郑一鸣问：“杨医生呢？”
柳婉说：“她说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待会儿去病房见你们。还有，她说，对不起，她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