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以为呢?”远峰在顾温走了进来之后,将门紧紧合上了。
司徒邑不紧不慢地倒了杯水,说:“那账房先生年事已高,对十来年前的事有印象也不足为奇。”
“可他明明觉得有异,却什么都没问。”这才是最让顾温起疑心的地方。
“你去问问?”
他们三人中,顾温年纪最小,又是个女子,皮相也好看,最是容易讨年长者欢心的角儿,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顾温头上。
顾温便不好推脱,下了楼去点了一大桌子菜,趁着这会儿不是饭点,店小二正是得空的时候,便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
“为何账房先生听见我与两位兄长姓岳时,反应会如此大?”
店小二也是诧异了一番,与账房先生如出一辙地问道:“你们不是本地人罢?”
顾温又一次将自己编好的说辞说了一遍,甚至还添了点儿细节。
店小二左右看了一眼,没见到掌柜的行踪,干脆将帕子往肩上一甩,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姑娘,你是不知道,咱们流云城已经十来年没有过姓岳的本地人了。您听我说啊,当年流云城岳家也算得是乡绅了,特别是十来年前正当壮年的岳家老爷,是京城的大官哩。”
“那后来呢?岳家举家迁走了不成?”顾温问。
店小二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似的,一挥手,道:“哪儿呢!”
“后来京城来了人,将岳家全家上下都给——”店小二噤了声,一手成掌状,在自己脖颈上划拉了一下,唏嘘道:“灭门了!一家好几十口人呢,硬是一个活口都没有留,而且死的那些人可还不只是岳家的,但凡是流云城本地人里头姓岳的,只要没来得及跑的,全都惨死了,一个不留!”
顾温忽然想起自己是来套话的,寻常小姑娘听到这儿也该尖叫一声了,于是她发出了一声滞后不少的惊呼声。
店小二果然很是满意,继续说道:“看姑娘你的年纪,该是只有十五六罢?你家长辈若真是流云城本地人啊,便该是那会儿跑掉了的。”
“你的年纪看起来也不大么,怎么晓得这么多?”顾温做出了一副带点儿不屑的神情。
“也就是姑娘你问对人了,要是别的小伙子,在我这年纪的确是对当年的事情没有一点儿了解的。实不相瞒,”店小二凑近了些,因着没有恶意,顾温也就忍着没躲开。“我大伯也姓岳,当年就跑掉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敢回来长住,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来住上那么几日,我打小便听着他讲这些事,这才知道的。”
顾温还想继续问,店小二却在余光中瞥到掌柜的走了出来,随即便腿一跨,跑了。
找了别的店小二帮着,将一桌子菜都送到了楼上。顾温将自己套出来的话都转述了一遍,远峰问道:“那账房先生呢?他怎么说?”
她适才也想过去问账房先生,但账房先生在看见她下楼之后,目光便时不时在自己身上盯着,而当顾温发现了之后,账房先生又慌慌张张地将目光移开。
甚至在顾温朝着柜台走了几步之后,账房先生便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如此,顾温才只好找了店小二。
“账房先生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见了我如同见了洪水猛兽似的,我实在没有机会问他。”
“总不能将人抓来问。”顾温无奈,执起筷子吃饭。
“抓是定然不能……但是法子也得想。”
是日夜
顾温一个人坐在客栈大堂,面前放着一壶酒,默不作声地自斟自饮,喝到第三杯时头便有些发昏。顾温伏在桌上,双肩偶尔耸动一两下,看起来竟然像是哭了。
她今日问清楚了,这账房先生惯来是最后离开客栈回家的人,
就在顾温差点儿以为自己这一派可怜样子都白装了,在这儿一个人坐着吹的冷风也都是无用功时,账房先生终于有了动静。
“姑娘,还请您回去歇着。咱们要打烊了。”显然是因着店内连一个店小二都没了,又不便让掌柜亲自来叫顾温,账房先生出于无奈才亲自来了。
顾温没有立即抬起头,依旧埋在自己臂弯里,而她特地带来的,一直捏在手中的干片此时便发挥了作用。顾温动作幅度极小地将干片放到眼下,辛辣的味道瞬间冲得顾温不自主地流泪。
有了这样的效果,顾温才算是满意,抬起了头却并不直视账房先生,只盯着桌上那壶酒愣神,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加上喝了点酒而造成的面色绯红,让顾温看起来当真像是哭得伤心又隐忍。
账房先生一直站在离顾温一步之遥处看着,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不再开口催她,只静静等着。顾温掐着时间,约莫过了半刻钟,她才道:“今日是家父的头七……爹爹生前一直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回一次流云城,却每每都不敢,生怕有什么人依旧等在流云城,只待他一松懈便取他性命。”
“老先生……你大抵也是见过当年之事的。爹爹的恐惧您该是晓得些许……我们兄妹三人,一直都十分不忿,爹爹虽在那事发生后得以逃出流云城,可家族中许多叔伯兄弟都没能幸免于难,原本我们岳家人丁也是极兴旺的——”顾温顿了顿,眼神依旧是虚的,不着痕迹地用余光观察着账房先生的神色,他面上虽有了些不忍,但却还是什么都没做。
“我虽不曾经历当年的事,也都是从父兄口中听闻而已,但我实在是不懂,为何只是因着这姓氏,便要让我们遭这灭门之祸?”
账房先生的神色又松动了些,但他嘴唇蠕动好几次,开口说出的话却是再一次请顾温回房。
“是我唐突了。”顾温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将眼泪擦干,站起身来在衣摆上随手拍了拍,道:“原以为先生在听见我们姓岳时有些感触,该是能理解家父的遗愿,才与先生说了这么多。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这些话我不该与外人胡说才是,免得招惹杀身之祸。”
没等账房先生再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顾温转身脚步匆匆地上了楼,进了司徒邑的厢房,迅速将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