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眸光晦暗地盯着顾温看了片刻之后，陈夫人出乎她意料地干脆承认道：“是，你一被师父收养，阿牧便晓得你的存在。”
顾温说不诧异是不可能的。别的不说，这个认知至少让顾温觉得陈牧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似乎也不是她以为那样，胸中有一团浩然气的侠客了——她第一次见陈牧时，陈牧的反应完全是对生人才有的，而陈牧却能在对顾温有一定了解的情况下，不露马脚地伪装出来，可见其定然是个胸有城府之人。
陈夫人斜着眼睛看了顾温几眼，继续说：“阿牧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原先这义庄的差事便是阿牧寻来的，有岂会放着师父一个人在此处？只是在你来了之后，阿牧才少来看了些。”
“陈牧当真是自尽？”陈夫人如此说，顾温便觉着陈牧与自家夫人该是鸾瑟和鸣的，有什么消息定然会与对方知会一声，故而她定然晓得些什么。
二人之间不可避免地沉默了一会儿，陈夫人的眸光闪动，看不大真切其中意味，好半晌了才开腔道：“是。”
顾温也不急着接茬，等着她的下文。
“你可知我为何不骗你？像对那文官一样？”
“不知。”顾温老老实实地答。
陈夫人站了起来，往顾温的方向走了两步，步子不大但很是稳健，一下子将顾温与她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了令人不适的程度。而后略微俯下身，直勾勾盯着顾温的眸子道：“是你害死他的。”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顾温听得一头雾水。
陈牧不是自尽的么？即便是退一万步说，陈牧当真是被人所杀，她彼时远在流云城，哪儿有下手的机会。
陈夫人不再说话，留顾温在原地迷茫地思索，三两步间便走到了门口，不带停顿的地迈了出去。
一抹极其鲜艳的金色就在这时晃了顾温的眼，也将她的神思唤了回来。
顾温追出去，问道：“陈夫人怎么戴着金银？”
陈夫人耳朵上垂着一枚极精致的莲花，只有女子的指甲盖般大，其上花瓣层层叠叠，细致生动得很，顾温虽对首饰无甚研究，也能轻易看出这东西价值不菲。
“寡妇便戴不得金银了么？”陈夫人的话语中有点儿讥讽意思。
“那倒不是……”顾温将尾音拉得很长，绵延好一会儿都不断，一双眼睛盯住闪亮发光的耳坠，注意力却都在余光中陈夫人的神色上。“只是这首饰新得很，像是新打的。夫人家底很厚么？”
金银首饰戴久了，无论怎么清洗，都难免有灰尘汗液的积累，可她耳朵上那一枚则完全没有。
“谈不上家底厚，足以饱暖罢了。”
“夫人与陈大人膝下有三个孩子，往后做如何打算呢？”顾温话头转得有些突兀，陈夫人似乎并不愿意与她推心置腹地说这些。
“总不至于让孩子流落街头，便不劳姑娘挂心了。”
听出了陈夫人语气中明显的疏离感，顾温便晓得她找对了点。
“夫人的意思是不改嫁了么？”顾温语带三分诧异，旋即语气柔和了下来：“若是如此，我倒是有几分羡慕夫人的孩子。若是我爹娘有夫人一半的挂心，我也不至于小小年纪便被扔在街上。”
“什么意思？”陈牧虽提过顾温的存在，却不曾说过这人竟是个弃儿。为人母者，对天底下的可怜孩子似乎都有怜惜的心，于是便不由得追问了。
“彼时我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每日连在何处睡都是不确定的，那些个破庙里头总有年纪大的，每每将我赶出来……横竖天底下不该有任何一个孩子过上那样的日子。”顾温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着，但其实她自己再清楚不过，即便黑子这原身真是个弃儿，流落街头的苦也都是原身吃的，她在重生到这具身躯后没多久便被岳明阳收养了。
陈夫人之前一派疏离样子果然有了松动，嘴唇动了几下，顾温便继续加码。
“若是衣食上的短缺也便罢了，后来还遭人污蔑，硬是将一桩命案嫁祸于我，害得我进了大狱。可彼时我才七八岁的年纪，如何有杀人的能力？”话说出口，顾温也觉着说得似乎有些离谱，脑中飞快地想了补救的话语：“不过也正是因着那一次，我才定下了往后要当个仵作，不冤枉无辜之人，而是将真凶捉拿归案的决心。”
“倒是不曾想，即便当真成了个仵作，今日还要被夫人当头劈下一桩命案。”一番弯弯道道的长篇大论之后，顾温终于说到了自己想问的话，于是眼皮也抬了起来，眸光中不乏委屈地看着陈夫人。
陈夫人双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睫毛以很小的幅度上下颤动着，定是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着。
顾温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夫人，你可知晓我如今在京城司徒家少爷的手底下当差，他最看重手下人的品行，若是我为了见养父最后一面走这一趟，反而被牵连进了一桩命案，大人怎么也不会再信任我。我的仕途便会如此毁于一旦。这儿曾是我的家，但如今老爷子去了，我便了无牵挂。再失了司徒大人的庇护，我与当年那个流落街头的弃儿别无二致了。夫人当真希望如此么？”
她毫不心虚地将一盆脏水兜头泼到司徒邑头上，横竖这人眼前也不在这儿……听不见。
陈夫人叹了口气，转个身，步子先一步迈了出去，顾温一看，她是朝着适才那小间去了。
这儿只有他们二人，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确实更适合说话。
“阿牧早在来平原县之前，便知道自己可能会回不去。”
“怎么说？”顾温很是配合地接话。
“师父活着时，姑娘不会有疑心。可死了呢？阿牧与李家那两兄弟定然要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彼时师父大仵作的身份便会暴露，姑娘便会好奇为何一个大仵作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随后便会去查这案子。”
陈夫人顿了顿，试图用较为温和的方式将真相告诉顾温，以免起了反作用。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顾姑娘听过这话么？阿牧——乃至李家兄弟，甚至更多牵连于其中的人，之于顾姑娘，也是一样的。顾姑娘还是将师父的死看淡些，至此收手，莫要再查了。”
顾温一时间竟然没能反应过来，花了点儿时间去理解陈夫人话中的意思。
是有人下了死命令？是因为她查了岳明阳的案子，陈牧才自尽的？
可为什么？人活于世，若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足以让他甘愿赴死？
陈夫人接下来的话便给了她一个答案：“姑娘一定好奇阿牧为何甘愿自尽，全然是为了我与孩子，还有我家中二老。若是他不死，或者他的死无法阻拦姑娘调查，接下来惨死的人便会是我们。”
说着，陈夫人的青葱玉指抚上自己耳垂，轻轻摸着那朵莲花，道：“如今，顾姑娘可知我为何如此花钱了？横竖没有几日可活，勤俭又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