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清晨,顾温醒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了刚从院子走进来的柳木格。
“起得挺早。”柳木格说。“你养父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顾温完全没想到他的动作有这么快,听见这话的一瞬间,连脚步都有了极明显的愣怔。好半晌才开口说道:“那明日便动身回湘城罢。”
柳木格也愣了,问道:“你不去看一眼?”
顾温摇头,道:“不了。”
她一开始便该找到岳明阳这些家书,但她没有。在岳明阳已经在义庄附近入土为安之后,又固执己见地非要将岳明阳的坟墓移到流云城里。就连明明知道让岳明阳失去了双眼的当年那个案子是冤案,也对此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若是岳明阳知道这些事,顾温还真的不敢确定自己能不能被理解或是被原谅。
“行。”柳木格眼睛有些难受,对这一出院子的布局还算熟悉,便干脆合着双眼往前走了好十几步,虽然准确的绕开了每一个障碍,但顾温看在眼里,还是觉得有些危险。
横竖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师父,也没什么好顾忌的。顾温追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柳木格右臂。
“眼睛没事?”除了司徒邑之外,顾温极少主动的去关心谁,故而这寥寥数个字说的很有些生硬。
“眼睛么?”柳木格对忽然出现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反应与常人完全不一样,全然像是顾温的手不存在一般,他连步伐的大小都没有任何改变,极其适应,语气也是一贯的风轻云淡,可若是仔细听了便会发现比平日里少了几分疏离感。“是旧疾了。从小便扎在书堆里,医书又多厚你也晓得,眼睛能好么?”
顾温又从柳木格口中了解到了一点神医的现实生活:原来神医也不是单靠天资聪颖,凭空花上几年便能做到别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成就。
“大抵是医者不自医。”柳木格的语气里有点落寞。
顾温能完全抵抗哭诉和愤怒,偏生看不惯不经意间的落寞,于是反常地,她开始问起柳木格从前的事。
“你为何全然不会武?”
柳木格也都从善如流,顾温问什么便答什么:“年幼时身边总有人保护,后来一手毒药,也没人想着近我身。”
“那为何不收徒呢?”
柳木格的对答如流卡了壳,看着顾温好一会儿才说:“收了,你不就是。”
其实他更想反问一句自己为何要收徒。
横竖他是全天底下名气最大的神医,要真算起来多半也是最为阔绰的一个,医术么……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敢说自己能与柳木格比肩。一个大夫当到了这个份上,虽谈不上足以止步不前——他就是会的再多,世上也总有他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但已经足以让他有无人能比的骄傲。
柳木格自己都记不清他是何时开始接触的歧黄之术,总之在他自己的记忆里,能记清的最早的记忆便是与医术有关的。旁人的启蒙书或许是《三字经》一类的东西,但到了柳木格这儿,只能是《本草纲目》。
不收徒,是因为柳木格不认为普天之下有任何人能够在医术上出自己左右,于是又何必花时间去培养一个早知成不了才的所谓徒弟?
但这话当着顾温的面说出来,就与在顾温面颊上扇了一个耳光无异了。
“那你为何收我为徒?”这是顾温明着问他的第三回了,倒不是顾温有多执着,只是这么大的一个谜团一直拢在自己眼前,分明是伸手便能触到的,但每当顾温伸了手,柳木格给她的回复都只是敷衍。
一直到眼下,柳木格的眼睛都没有睁开过,脚下的步子虽然慢了下来,但一直不曾停下,方向倒是在顾温不知不觉间变了,二人的步子迈着迈着便转到了院子里头。
顾温等了许久,也等不到柳木格的回复。
这是第三回了,事不过三么……若是这回等不到,这个谜团即便是将她眼睛彻底遮盖严实了,让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问题,顾温也绝不会再提任何一句。
顾温是忐忑的。
顾温第一回问的时候,柳木格只当是客套,第二回则是时机实在不对,到这会儿便没有理由推脱了。
“司徒邑不是信任你么?我看他前途无量,却不好直接与他接触,便想到你了。”柳木格的视线坦荡荡的,里边找不着半点儿心虚,语气也真诚得很。
可这话么……若是搁在半月之前,甚至数日前,顾温可能还能信个一分半分的。在见识了流云城主因着柳木格的到来而转变的态度之后,顾温若是信了,便是个傻子。
故而顾温将扶在柳木格左臂的手撤了回来,柳木格小臂上的触感忽的消失,他还下意识地跟了一点儿。
突然消失的温度让柳木格的思绪在极短的一瞬间转了又转,最后成了个与原先打算全然不同的念头,又将词语拼拼凑凑,变成了顾温听到耳中的话:“我小时候跟在一个很厉害的大夫身边,大抵能算作我师父。师父有个小女儿,较我小个三岁有余,后来在她十四时便得病死了。你的声音很像她。”
顾温心头还是有残存的怀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这会儿柳木格终于觉得眼睛缓过来了,缓缓抬起了眼皮,许是刚睁开的缘故,看东西并不十分真切,于是习惯性地眨动了几下,不料却正迎上了不知何处来的风,总之眼里卷进了一粒细到眼睛看不清楚、却能感知得十分真切的尘土,硬是将他靠近顾温那侧的眼睛给磨红了。
对柳木格来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可看在顾温眼里便变了味,她用得十分不对地方的想象力,将柳木格红了的眼睛解释成了想起自己死去的青梅竹马时的痛苦。于是原本只有三四分可信度的话,现下也让顾温完全买账了。
顾温也不再过问柳木格的事情,生怕又扯出他什么伤心过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