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司徒府中又来了个熟人。
高公公的模样与顾温第一回见他时一模一样,连身后随从手中小心捧着的圣旨都是如出一辙的。
他这回倒是没急着摆架子,也没匆匆忙忙地想宣旨,而是先四周张望了,确认没有司徒邑的身影,又低声问了顾温司徒邑的下落。
“公子昨日回了本宅,约莫是在那儿。”
照理说宰相府与司徒府同在京城,相隔不过数条大街,莫要说一来一回,就是跑上十几个来回也早该回来了,可司徒邑直到现如今也没见人影。不过高公公也没在这问题上深究下去,面上转而扬起了带着谄媚意思的笑。
“高公公今日来是为了公子的事?”顾温问。
“哪儿呢。今日咱家是为圣上给您传喜讯来的。”高公公从随从手中的托盘上恭恭敬敬地拿起圣旨,掐尖了嗓子道:“大理寺仵作顾温接旨。”
顾温一愣,还是在刘夏拍着她肩膀示意她该跪下接旨时,才回过神双膝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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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高公公在湘城给司徒邑传过一次旨之后,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少来司徒府,这是第一次纯粹地为了顾温来,也是第一次给他们带了个还算好的消息——顾温从今往后便是大理寺少卿了。
大理寺有一名大理寺卿,自然也会有一个大理寺少卿,只是在上任大理寺少卿被外调之后,皇帝便像是忘了还有这个差事一般,再没有安排谁坐过这个位置。于是大理寺少卿这个不少人眼馋着的位置,在长达三年有余的时间内便一直空着,才又迎来了自己的下一位主人。
这对顾温来说简直是天降的馅饼,吃也不是,不吃则更不是。
顾温中间几次离开大理寺不说,单就资历这一项,便几乎似乎整个大理寺中最浅的。她真正在大理寺中当差的时间,算起来还不足一年。好几位在大理寺中效力了十余年,又上书过数次毛遂自荐的老臣都得不到的位置,被她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坐上了。
顾温忽然发觉自己被放在了一个与两月前的司徒邑极为相似的位置上,唯一比司徒邑要轻松些的,便是目前的朝中颇显混乱的局面,任何一个大臣的升官降职都不算是出奇。
可司徒邑自幼混迹官场,自然比她要懂得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连司徒邑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她对自己实在是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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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后,司徒邑的身影才从夜幕中一点点儿的露了出来。
顾温是一直坐在门口等的,横竖司徒邑丢了乌纱帽之后,原本门庭若市的场面再也没出现过,这会儿堪称是门可罗雀,除去几个与司徒邑交好了近十年的公子,便没人来拜访过。
远远地看见了司徒邑,顾温便站起来,几步迎了上去。
司徒邑的面色不大好,略嫌憔悴,又很是疲惫的样子。
“怎么在门口待着?”司徒邑极其自然地将身上披着的薄披风解了下来,往顾温肩头系上了,又顺着这股力气顺带着将顾温往府中带。“这儿风大,有什么话进去说。”
“公子,今日高公公来过了。”刚走动起来,顾温便没沉住气,提前开了个头。然而即便在门口坐着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顾温也还没能想好一个足够委婉的措辞说与司徒邑听。
“哦?所为何事?”
“来传旨……公子可记得大理寺中少卿的位置一直是空着的?”顾温努力平稳着声音,做着尽可能多的铺垫,以免让司徒邑联想起自己最近的遭遇。
“嗯,确实一直是空着的。”司徒邑一手背在身后,问道:“怎么了?”
“皇上将那个位置给我了。”顾温低着头,没看他。
“这是好事啊……我们阿温升官了。”司徒邑的回复几乎没有迟疑,语气中也有极明显的笑意,显然是发自内心地为顾温感到高兴。
“可我不想当这个大理寺少卿。”顾温声音越说越低,她不知自己这样想算不算得是没有上进心——或者说野心,野心这东西是顾温的心结,朱岩惯来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故而也一直希望顾温越有野心越好,于是像个猎人一般,一步一步地引诱着顾温发展她的野心,到最后却让顾温被自己的野心彻底吞噬,正方便了朱岩一手将她摧毁。
“你可想好了?”司徒邑问。
顾温没说话,在不知不觉间步子越迈越小,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落在了司徒邑身后半步处,她望向司徒邑时看见的便是他的背影,以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司徒邑在深秋便早早地戴上了过于厚的手套,即便是在从前体内寒毒的状况不甚乐观时,司徒邑在隆冬时节也更倾向于用袖笼而不是手套,且这样的手套也与司徒邑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不相衬。
然而这还不是最为古怪的地方,更为可疑的是司徒邑即便在进了屋坐下后,也只解下了一只手套,顾温仔细回想后,更是发现司徒邑仍旧藏在手套中的手正是之前一直背在身后的那一只。
“公子,你手怎么了?”顾温一双眼紧盯着司徒邑戴着手套的右手,大有司徒邑若是不主动将手套摘下便由她自己动手的意思。
然而司徒邑大大方方地将手露了出来,面上的表情有些苦涩。
司徒邑的右手有一道明显的蓝紫色痕迹,不像是任何一种伤痕,也与毒药造成的痕迹不尽相同。甚至很难形容这颜色是出现在司徒邑的皮肤上,还是血肉中透出来的。
这痕迹从司徒邑的尾指根部一直盘旋而上,在掌心晕开又没入袖子中。顾温的脸色在看见司徒邑手上这痕迹时便瞬间白了,视线顺着蓝紫色痕迹往上走,被袖子遮挡住之后更是担心到了极点,顾不得是不是逾矩,便将司徒邑的袖子卷了起来。
顾温将袖管卷到了臂弯处,这痕迹还是深深浅浅地在其上张扬地占着,司徒邑伸手阻止了她继续卷,道:“不必看了,一直到心口都有这个。”
“或许是寒毒。”司徒邑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了解的,从昨日夜里开始作祟,一直到如今还持续着的这种痛楚太让他感到熟悉,如蛆跗骨,似乎在蚕食他身上的每一寸。若不是痛楚太过强烈,司徒邑也不至于在宰相府中即将离开时,被管家看出了端倪,告知了司徒恒,以至于他被勒令在宰相府中修养了一日,状况看起来好些了才将人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