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如司徒恒所预计的那样,皇帝在突然革了司徒邑的职之前,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然而整个朝堂有一小半都是站在司徒恒这边的,司徒恒一个宰相带着头罢朝,手底下的官员几乎尽数效仿以示忠心。且司徒恒在朝为官数十年,司徒家的根系又扎得极深,朝中不少文武大臣都是他以及司徒邑几个叔伯的门生,尤其是文官,除了站在二王爷一股的那部分外全然空了,朝堂上的大臣站得稀稀疏疏,好不难看。
且一开始还只是数十个大臣罢朝,后来便成了连职责之内的公务也甚少处理,不少事务已经耽搁了下来。虽然目前尚算太平,天灾人祸都鲜少发生,可寻常琐碎事情也已经堆积了好几日,剩余的官员即便是连轴转也难以处理完毕,于是有好几个官员都撑不住连日的劳累,病倒了。
皇帝也没有法子了,但就此拉下面子对司徒恒低头是不可能的,君臣之礼绝对不可逾越,于是只能明着暗着往宰相府传口信,催促司徒家那几位老臣尽早来上朝。
可司徒恒压根就没有打算如此轻易地与皇帝和解,整个宰相府的门都是紧闭着的,就连门口的守卫都撤掉了,宫里的公公前来传皇帝口谕时,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碗闭门羹。后来皇帝又另外想了个法子,找了与宰相府女眷间熟识的几位大臣代为传信,结果口谕是历尽千辛万苦到了司徒恒耳朵里,可那边厢司徒恒还真躺在了床上,面色青白,一派病得下不了床的样子。
皇帝听到回复时气得连桌上摊着的奏折朱砂墨迹还未干都顾不得,一拍桌子,怒喝道:“宰相!朕看司徒恒是想篡位了!现下敢如此戏弄朕!简直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给朕磨墨!”说着,皇帝便带着怒气执起笔,蘸着砚石里残留的些许墨汁动作极快地在圣旨上写了起来。
宫女正颤巍巍地执起墨石,便被一双白玉青葱的手接了过去。
“皇上何必动怒呢?司徒大人也只是觉着自家孩子受了冤屈,一时间头脑不清醒,才会贸贸然罢朝的。”莲妃一边不急不缓地磨墨,一边温言软语地抚慰着皇帝。
依照司徒恒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在后宫安插自己的人呢?莲妃十五六岁便进了宫,她与司徒恒倒不是近亲,却自幼便没了双亲,算得是司徒恒一手养大的。皇帝一直都对她青眼有加,一是为了笼络司徒家的心,二是这莲妃也的确生得极美,人比花娇一词用在其身上都毫不为过,如此柔柔地说上几句话,皇帝就是有再大的气,也得消去两三分。
“朕知道司徒恒是你长辈,不必为他说话。”皇帝对着这么个美人儿,已经是强压着怒气,才没有对莲妃也发怒。
可莲妃是有任务在身的,自然不可能就此作罢。
“臣妾还不是看皇上近几日辛苦么……皇上不好好爱惜龙体,臣妾看着可心疼了呢。”莲妃将墨石放下,柔弱无骨地靠在皇帝身上。
皇帝握着莲妃的手,忽然说道:“不若你去替朕当个说客,给司徒恒一个台阶下,司徒恒是你的长辈,总不可能糊弄你。”
“皇上……您有所不知,舅舅平日里或许是个随和的性子,但若是真被什么事惹得烦了,除非是此事已经被解决了,否则莫要说是臣妾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去当说客,即便是司徒邑自己去,舅舅也不一定听得进去的。”
“你这是威胁朕?”皇帝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原本虚握着莲妃的手也使上了几分力度,虽然已经捏得莲妃生疼,但无论是眼前的皇帝还是远在宰相府的司徒恒,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于是再怎么疼也只能自己咬着牙强忍下去,面上还不能有丝毫过了度的痛苦。
莲妃更是放软了自己的声音,用另一只没被捏着的手轻轻在皇帝手背上搭着,试图让皇帝冷静下来,道:“臣妾怎么会威胁皇上呢?臣妾心中最重要的人不正是皇上您么?又何来的理由去为了旁人而威胁您呢?”
大抵是莲妃话语中的“旁人”二字,将除去她自己与皇帝二人之外的人都划在了可信任的范围之外,皇帝明显是被取悦了的。
“皇上,臣妾的意思是……不若想些旁的法子,既不用直接让司徒邑官复原职,又能让舅舅消气。”
皇帝还是不忿,他才是一国之君,万万人之上的至尊,却要在被自己的臣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之后,还首先低着头为人找台阶下。可没有多久,皇帝便看见了自己桌上堆成了小山的奏折,朝中许多大臣罢朝,也不管事,地方官员没有旁的法子,只好冒着大不敬的罪名越级将奏折递到了皇帝桌上。这若是出在寻常时候,这些个地方官没有一个不会被问责,但在这个特殊的节点上,皇帝就是再糊涂也该知道这是唯一的法子。
于是在一阵冗长的沉默之后,皇帝终于开口道:“你且说说。”
“臣妾觉着呢……皇上定然不可就此放弃您的主张,轻易将司徒邑复职。但若是让司徒邑当个比原先小的官,甚至调出京城当个外官,舅舅便会觉着皇上您看不起司徒家,已经不将司徒家当做是自己信任的左臂右膀了,故而舅舅多半也不会就此罢休。”莲妃咬字很清晰,却又没有太明显的攻击性,还时刻注意着皇帝的反应。
“臣妾虽也是司徒家的血脉,但也清楚司徒家在朝中的地位有些不妥。故而您若是再升司徒家哪位公子的官,兴许会让舅舅误会,倒不如寻个与司徒家没有亲缘关系,却又关系深远的大人,小小地升了官,再向舅舅传个口谕,让舅舅知道那人之所以升官,全然是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既让舅舅知道皇上还是信任他的,又不至于拂了皇上的颜面,显得反复无常,且朝中大臣们也能少说些闲话——但臣妾对朝中事务也不甚了解,不知如此行事是否妥当,故而最后如何解决此事,还是要靠您来定夺。”
莲妃说完,复又执起墨石,安安静静地磨墨。
终于,皇帝执起了一旁架着的笔,思索了片刻,在明黄的绢布上落下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