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天气尚寒,这个名唤李明洪的男子虽死了已有半月,尸体的腐化程度却极轻。
顾温仔仔细细将尸体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眉头也皱得越发紧——尸体皱缩,体内的血液几乎都被放干,因此而几乎看不见血液沉淀而形成的尸斑。
但尸身体表却遍布极浅的刀痕,而在仔细察看过后,竟然发现刀痕内翻出的肉上有序地分布着细小却颇深的十字形小洞,每一处刀痕内有五到十个不等。想来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将血液放出,顾温前世曾见过这样的十字形小洞,是一些经验老道的仵作用以处理尸身的,可……奇怪的是刀伤更像是死后补得,而这些小洞全是在生前扎的,也就是说死因更可能是失血过多。
尸体处理得极其细致,的确不像是韦三娘那样莽撞的女子会用的手段。
将情况一一说与司徒邑听后,顾温补充道:“这放血的物什工艺极其复杂,每个孔洞又都扎得深度恰好,多半是同行所为。”
与顾温一样,司徒邑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原任的王仵作。二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目的,便问了仵作的住处,驾着马车去了。
甫一下马车,入眼的便是挂在屋檐下的两个大白灯笼,门口稀星散着几张白色纸钱,分明是刚遭了白事。
顾温尚在犹豫中,踌躇不前时,司徒邑已经率先一步动了身,路过她身侧时还连着袖子一同抓在手中,将顾温往前带着走了。
“无妨,言行间注意些便是。”
司徒邑的手还是凉的,在冬日并不大讨喜,隔着几层衣料也挡不住地渗透到了顾温感官上。“公子今日怎么没带上手笼?手凉得紧。”
“累赘。”
屋子看起来已有不少年,门环也堪堪锈了。
二人在门口等了好半晌,才有个红着眼睛,身披麻衣的年轻女子出来应门。
“二位是……”
“这是新任的留守司判官,我是留守司仵作。今日前来是想向王仵作请教一些悬案中的细节。”
这话一出,那年轻女子的眼泪顿时跟决堤了似的,泣不成声,顾温只好温言软语地安慰着。
许是屋子里头的人听见了女子的哭声,片刻后,一个同样身披麻衣的男子走了出来,以带着敌意的目光看着司徒邑二人。“你们是留守司的人?”
“正是,阁下如何得知?”司徒邑道,他们会来,也算的是临时起意,怎么会有旁人得知?
男子将二人带进了里屋,才解释道城主已经打过招呼,说新任留守司判官在这几日内将会上门来。而他们看到的这些白灯笼一类的东西,都是因着王仵作在三日之前便过世了,年轻女子与这男子都是王仵作的儿女。
“家父极少带留守司的卷宗回来,即便是带来了,也会在第二日便带回去。二位大人想找的,家中怕是没有。”
“恕在下冒昧一问,王仵作是如何去的?能否让我们二人看一眼尸骨?”
王家小女神色忽的一变,连不曾断过的泪水也瞬间止住了,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家兄长。
那年轻男子面色沉如水,肃穆的神色中染上了恰到好处的不悦,沉声道:“二位大人,家父是突发心疾而……昨日便入殓了。”
司徒邑站起身,走至灵堂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一炷香,低声道:“叨扰了。”便示意顾温与他一同离去。
“公子不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么?”
“我不信,可他们信。先去问问旁的有干系的人,若有必要,再来问这王仵作的家人。”
刨去已经被调任至江州的原任留守司判官、刚过世的王仵作,或许对真相有所了解的便是韦三娘与那男子的家人。
而顶不巧又奇怪的是,李明洪家中仅有一个小弟,又在两月前便出了城——若是将时间算一算,韦三娘所说的“黄口小儿污她名声”,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案子似乎不如卷宗上所言那般简单……
湘城城主府
杨轩在这两日内连着三次派人往留守司处送礼,大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只是不知是欲抵消自己胞妹的嫌疑还是对先前冒犯的歉意。
“韦三娘,那男子与你是何关系?”
韦三娘竟语带娇嗔道:“还能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你情我愿的男女之情么?”
顾温面皮薄,这语调硬生生将她说得脸红起来。“那你可知那人的字?”
男子二十及冠便起字,照卷宗上看,李明洪已是二十出头。
果不其然,韦三娘吞吐了好一会儿也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晓得二位大人都不信我,但李明洪在我身边时确实没有出事。我不过是让底下人打了他一顿,怎么也不至死的。”韦三娘说的这句话不仅很有些画蛇添足的意思,而且无异于将自己与李明洪的死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倒是让顾温困惑起来。
“那之后李明洪在何处?”
“自然是在城主府中静养。”韦三娘说:“打完之后,我看到明洪的样子便后悔不已,连忙找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来替他疗伤。明洪受的不过是些皮肉伤,很快便好转不少,可四日后……不知怎么的,他的尸首便出现在了城主府前……我比任何人心中的苦楚都多上几分呢。”
说到这儿,韦三娘眼角沁出几颗泪珠,情真意切地,模样煞是可怜。
但顾温回想了一下尸体上的伤痕,分明不曾有过医治的痕迹——除非制造那些刀痕的人,意图正是在于将李明洪的死嫁祸于韦三娘,才会恰好与韦三娘让人打出的伤痕完全重合,从而覆盖住了原先将好的伤痕。顾温甩甩头,觉得自己是被韦三娘这几颗眼泪蛊惑了,净往替她脱罪的方向想。
“你可知王仵作死了?”一直沉默地旁观着的司徒邑忽然开了口。
韦三娘以手帕半掩面,语焉不详地道:“有所听闻。”
“不如由城主府出马车,送我们与小姐去一趟王家可好?”
司徒邑这话虽然说得有些没头没尾的,但他肯定有自己的考量,顾温也就没有多说些什么,招来了马车。一行三人便奔着王家去了。
半道上,司徒邑便一反常态地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起来,连到了王家的颠簸也未能将他惊醒。顾温不忍吵醒他,只好让韦三娘先行下了马车。
与他们早先去时的境遇大不相同,韦三娘一在王家露面,早先那个年轻女子便哭着跪下了。
“王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韦三娘语气带着慌张,双手不住拉扯着王家小女,却没能将人拉起来,反倒险些被拉倒。
顾温见状,想下马车扶她们一把,却被司徒邑拦住了。
“且等着。”
“三娘,若不是你……家父连下葬都难如登天,更莫要说葬入祖坟……”王家小女抽抽搭搭的,话语却不曾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