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高阳，谢谢你。
我料到你会帮我，却没料到，你会拉上英男和小美。
是不是英男那天哭了，你以为她对我有特别的感情？
可小美，她能理解一个母亲的立场吗？
我亲爱的孩子，妈妈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叔叔阿姨都是好人，跟我和你父亲、外公外婆不一样呀。
高阳叔叔从未当过爸爸，所以才找了两位阿姨，一起来商量，怎么让你开口。
你是多么爱说话的孩子呀。妈妈死后，你一句话都不说，跟谁都不说，老师同学又怎么跟你交流呢？你还怎么上学呢？
别哭了，孩子。坚强起来。人总是要死的。如果有下辈子，我给你当孩子，好不好？
不要了。高阳，不要浪费你的时间去查我怎么死的。相信我。不是事故，没有阴谋。只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生，不能由我。死，还不能自己做主吗？
英男说得对，先顺着他。不要给孩子压力。小美也说，让孩子感觉“什么话都不说，大人也能接受”，是沟通的开始。真出乎我意料啊。我还担心，她不能从一个母亲的角度，包容孩子的自我封闭。我懂了。你是在一个健康的家庭环境长大的，所以才能活得那么生机勃勃，充满力量。假如我也能有你那样开明豁达的父母……我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儿。
可不是么。遇到我这样失职的母亲，是你的大不幸。但你要明白，错不在你。我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没能靠自己治好童年的伤，连累了你。
妈妈以为，结了婚，就能换个活法。可惜又错了。我忘了，结婚誓言里，我愿意，后面还有一句，直到我不愿意。可惜，很多人都只想着前半句就决定在一起了。包括我在内。
别跑呀孩子。别跑。
不要回到那个家。那不是家，是地狱。
四十五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句老话是不是得改改了？
我不犯人，人必犯我？
我承认，高阳约得急，我是找借口见客户跑出来跟他和小美见了一面，不到一个小时而已，至于跟踪我、戳穿我，跑到老薛那里告状吗？
老薛真是太奇怪了。处处维护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喂，她跟你女儿岁数差不多大哎，办公室胡搞会出大篓子的，老板！
底下员工，加班有加班费，我是被你洗脑，以公司为家，家人嘛，不能太计较！所以我没要。我愿意吃这个亏，不代表你不给我加班费是合理的呀。
那么，是不是对我忙里偷闲那么个一两次，睁一只闭一只眼为好呢？
以前，你也不管的呀。
怎么芊芊一通电话，你就跟我咆哮起来了。
有必要这么大做文章吗？什么叫以身作则？什么叫影响非常坏？
光咆哮还没完，跟我拍桌子？
老薛你是不是疯了？你要做给谁看啊！
舅舅？
芊芊喊这个跟她手挽手走进老薛办公室的眼镜男舅舅？
“我还以为走错房间了。还吵不？还吵你们接着吵，我一会儿再过来。”
“老部下了，我跟她就事论事罢了。”
“这位是高董，是咱们公司未来的大股东。能不能上市，就看高董了。”
“高董……好。”
“李英男，名校高材生，毕业没几年就跟着我了。一直也是公司重点培养的骨干力量。”
“听说现在哈佛剑桥毕业的都有去干前台的？”
“十几年前那北清还是可以的。”
“我儿子今年高三毕业，拿了十几个offer，北清要给钱让他去，招生办老师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他见都不见。”
嚯，吹上牛逼了。
“我是穷地方出来的，书没读过几年，社会大学倒是混了蛮久。我发现啊，现在国内的教育就是扯淡。一个个的，书越读越蠢。”
骂我呢。
“老薛啊，公司管理可不能感情用事啊。越是自己人，越得严格要求。”
“是啊。我刚生气就生气在这儿呢。下次再冲我吼，我就没这么客气了。”
“……刚才是我有些冲动了。我道歉。”
这么违心的话，我根本无法看着老薛说出来。我盯着他锃亮的皮鞋。皮鞋上沾了两颗饭粒。得死盯着，才能咽下不停泛起的恶心。
“您找我？”
老薛找杜阳干什么？看我干什么？
“旷工的事，英男承认了。”
什么意思？
“今年优秀员工奖还没评吧？你记一下，她不能得了。”
我的脑子嗡一下。杜阳也瞪着我。瞧她那表情，跟我一样懵。
“公司有公司的规矩，奖惩必须分明。谁护犊子都不行，包括我在内！”
没人说话。
真想冲到老薛面前，狠踩几脚，把丫鞋上的饭粒踩扁了。
四十六
我是笑着冲出老薛办公室的。我笑自己没能忍住发飙，断送了三十万年终奖金。我笑老薛把我当枪使，拿我跟新股东做表态。跟他共事这么久，我太清楚老薛了。
这里面唯一的残忍是：为什么你可以不经过我同意把我当枪使？
虚伪至极。
笑着笑着就想哭了。我咽不下去。真咽不下去。
满满都是人。认识我的人。卫生间也人来人往，我找不到地方哭。
那就跑楼下或楼上，随便哪层，找个厕所吧。我现在真的需要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痛快哭一场。
我办到了。也哭了。嚎啕大哭。
我忍太久了。我必须一次性哭完，不能留尾巴。眼睛哭肿了，找个附近的美容院补补妆就行了。看不出来的。
眼泪跟尿液，一开始是差不多的，想控制也控制不住。后来就不太一样了。流一阵，想一阵，以为没有了，还接着来。反反复复，直到鼻涕什么的都出完了，该收尾的时候，嘴也干了，好像口水都变成水分供给泪腺了，这时候，你才可以放心大胆确认，结束了。
脑子渐渐没了情绪的干扰，可以好好想一些事情了。
这件事，如果老薛不给一个说法，那我就辞职吧。同甘共苦这么些年的情分，没有了。我走人，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果然，老薛给我电话了。
不接。
又让杜阳打。
那意思，我不接电话，你要怪杜阳咯？
可笑。
见面可以，电话免谈。你得当面跟我道歉。而且，不能在公司。我丢不起这脸。
我告诉杜阳，转告薛总，一个小时后，公司楼下咖啡厅见。我得收拾收拾我的妆面，不能让你看见我哭过。眼泪是给我自己流的。
四十七
“……你的心情，我特理解。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是委屈，是气愤。怒其不争——说你呢。
“芊芊是高董亲戚，你不知道吧？”
解释解释呗，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如果你俩没一腿。
“高董不让我说。现在全公司，除了我，还有杜阳，只有你知道了。你别跟其他人说啊。”
“我不说。”
“整个公司，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我很依赖你的，你看得出来吧？”
看得出来又怎样？您得做出来啊！
“刚才冲你发火，我是做给高董看的……芊芊在他那儿能说什么话，我能不清楚吗？为什么我特地把她安排在你手下？高董跟我要的职位，可不是助理，是副总。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小姑娘，让她做副总？这不笑话吗？”
原来如此。
“你呀！也别在意她一天到晚找你茬儿，给你穿小鞋。就把她当股东安插的眼线，该怎么做怎么做。只要我在这公司一天，她不敢动你。”
“那您刚才说取消优秀员工奖，是做做样子，还是真扣呢？”
“话都说了我也不好收回。以后找机会给你补回来。”
别信。要补现在就得补。补不回来了。
“公司这两年业绩不佳，我也没太大的底气，可以拍着胸脯跟你们说，咱们不上市，咱就自己做。说实在的，业绩真好的话，我上什么市啊。”
业绩不好怨谁呢？华东华中两个地区，团队我都给搭起来了，您还坚持业务外包，劝你多少回了，对自己人得有点儿信心，不听，总觉得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结果呢，被外包公司坑得一塌糊涂，想起来我就生气！
“的确是决策上的失误，怨我。”
“高董……什么来历？”
“很厉害。经他手操盘上市的企业，上百家。有他在，咱们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那就好。”
好不好，且看吧。就冲他没素质的样儿，什么玩意啊。
“原始股，你赶紧买。等高明森正式进了董事会，很多事就不是我一人说了算了。”
惊了：要自己掏钱买？
“对啊。”
“不是说给我20万股吗？”
“咳！我说的是给你20万股的……优先购买权啊。”
……
那你他妈的扣我奖金！
当老板都得这样吗？骡子前面的胡萝卜都贴上价签了？想吃，还得给钱？
老薛后面都跟我说了什么，我没心思仔细听了。无非就是，未来公司上市要靠高董了。高董是很厉害的股市操盘手，业界大佬，做过好几十家企业的上市，如果有他在，上市希望还是很大的。原始股是块肥肉，很多人盯着，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几个股东拿出一部分给中层高管认购。高董一旦入局董事会，很多事就不是他一人能说了算的。
吧啦吧啦。
我知道，这些话，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但，人生最黄金的十年都投入进去了，就这么赌气放弃了？我怎么甘心？
我的800万离婚计划怎么办？
“直接送给你，你不真金白银掏钱，我怎么让他们相信，你能跟我同舟共济呢？”
老薛真戳中我死穴了。
高明森。
东方系神秘大鳄。股海沉浮多年。低调大佬。三次传奇经典操盘案例载入证券市场史册。
瞧瞧网上这些新闻标题。
牛皮吹这么大，多半是骗子吧。
的的确确，有张他和沃伦巴菲特握手的合影。
现在的P图技术可以到这么真了？
哦，有动态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