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第一次见老薛，还是08奥运会那年秋天，在招聘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要找副总，一个高科技企业。刚好那段时间觉得工作没什么意思，几个高管之间互相掐来掐去，整体忙着内斗，搞站队，想干事也不让你干，一冲动，就去了。
昏暗的楼道里，飘着洗发水味、中药味、炖肉味、臭脚丫子味、公共厕所的屎尿味，还有不知哪户人家在放的，刘欢老师的《我和你》。
好奇什么高科技公司开在这种地方。
这座城市很神奇，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可能藏着低调的大人物，哪怕菜市场溜达的老头也可能家里十套房，人均不可小觑。
门开着，里面坐着十几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在敲电脑，地方很小。
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穿着拖鞋，正在给一个斯文眼镜男刮痧，大汗淋漓，头发蓬乱。
他，就是我的老板，薛大明。
一屋子坐的都是程序员，不知道他从哪里忽悠来的。招聘帖子上写着“薪资面议”，我单刀直入，得知副总工资一个月才五千块。
当我要饭呢。
我推说回去考虑一下就开溜了。总共聊了不到10分钟。
身后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乡音，满头烫卷的中年女人跻着一双hello kitty拖鞋冲我直直奔过来，自我介绍是薛大明的老婆，说我俩的谈话她在厨房听见了，老公不该那么谈，换她她也不干。我心想你来也不行啊，实话实说工资太低了。现在的公司还给我六千呢，各种补贴。加起来一年10万没问题。
薛夫人叹口气，甩出一张银行流水单，给我看上面的数字。主要是为了证明，这里的员工都是拿两三千一个月，他们两口子还一分钱没拿。
老板娘的实诚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出门我就把刚才的奇葩经历跟徐辛说了。他开着POLO车送我来的。
听完我的抱怨，他并没站我这头，反而劝我：去。
“你疯了。”
“这年头，掏心掏肺的老板不多了。何况老板娘都出面了。说明两口子一条心，有决心把革命事业干到底。连房子都抵押了……这种舍命放手一搏的人，我挺看好的。”
“办公环境也太糟糕了。”
“你看那个小摊儿，吃的人多多。敢在居民楼附近开，肯定特好吃。以后你在这儿上班，咱就把这当饭点儿。”
我咬了一口他刚从那小摊买的煎饼，确实挺好吃。
“真不喜欢那种电梯三十多层每人一个豆腐块的大公司，看着就心烦。”
“我喜欢。昨天面试的那家，有星巴克咖啡机，有钢琴，有外文杂志，走进大堂都香香的。”
“那你想好了，你是想一辈子当个光鲜的白领，还是做一份能体现自己价值的事业。”
我沉默了。
头三年是真难啊。
每每觉得不想干了，又想起徐辛说过的：难，才有挑战。
老薛确实很支持我，放手让我去做。这种成就感，加上丈夫的话，支撑着我一点点熬下去。
第四年，老薛拉到投资了。金主很厉害，带来好几个政府客户，那年公司纯利2500万，我也领了平生最大一笔奖金：50万。徐辛第一时间把POLO换了，就在钱到账的当天。
那两年真是轻松愉快又充实忙碌。公司搬到CBD核心区办公楼，一整层。一休年假，我和徐辛就出去旅游，走了不少地方。下了班，小伙伴们约饭唱K，都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第八年，艰难的日子又来了。公司因为项目扩张厉害，资金周转不灵，开始从拖欠工资，到停发工资，杜阳也是那时候加入奇友的。她跟我一样，选择了相信老薛，相信公司的业务发展趋势是好的。最后，从财务到高管，每个人都回家拿存款，掏钱出来帮奇友渡过难关，我也拿出几乎全部家底——80万。
这笔钱一年后才还回来。中间赶上需要用钱，我几次想跟老薛开口，看到他自己压力大到胃出血，又算了。
从头到尾，老薛没跟我说过一声谢谢，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数。
小果上的双语幼儿园，不便宜，名额也有限，他知道后，托关系，帮我解决了。收费，还比正常价格低。
这份情，我一直念着。
有次业务应酬，他喝多了，跟我说了好多心里话，其中一句，听来尤其刺耳。
“李英男，你要真是个男的就好了。”
我笑得很勉强，清楚他在暗示什么：一系列的，由“女”字带来的，职场“麻烦”。譬如，一起下场和客户去夜总会，勾肩搭臂，称兄道弟。和他们一起聊颜色段子（我也能聊，我辱男他们辱女，只是不熟的话通常这种玩笑都开不起），聊男人那点龌龊事。这是他们建立感情的重要一步。而我，完全融不进去。
另一个麻烦，也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大部分中女都得考虑的，当妈妈。
那是第五年，公司业务蒸蒸日上的时候。徐辛刚从一家国企离职，没事就粘着我，跟我商量生孩子的事。我不想生，他就说，没有孩子的家庭不完整，错过最佳生育年龄，想生都没时间了，我肯定会越来越忙。
心一软，怀上了。老薛跟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孩子已经在我肚子里两个月了。
三个月后，他看到我隆起的小腹，大为惊讶，甚至可以说有些生气，问我产假要休多久？
我支支吾吾，小心翼翼地问他：您希望我休多久？
他可能觉得我“背叛”了他，没有听懂他的暗示。失望，无奈，全写在脸上。
但他哪里知道，我咽下了多少本该跟他唠叨的，身为职场妈妈的不容易？
小果出生第二年，为了补上之前休假落掉的工作，我接受了老薛的安排，密集出差，五六个城市跑，有时甚至一天要赶两趟飞机。
我不知道，在候机室肚子疼成那样，就是流产。我还以为，是大姨妈来了。
后来，两个月没来月经，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孩子保不住了，让我做手术。手术完，大夫却说，肚子里没孩子，问我是不是自己流掉不知道？
我才恍然大悟。
医生原话：你这种工作状态，就算怀上了，孩子也“挂”不住。想生二胎，最好改变下生活方式。
那之后，和徐辛上床就成了一件挺有心理负担的事，再不能全情投入。
这么多日子加起来，不知不觉就到了35+的年龄。这条死线，划开了我的前后半生。
不成功，便成仁——找工作都很难了。你要的薪水甲方给不起，甲方能给的职位你也看不起。
奇友，几乎成了我后半生幸福的唯一赌注了。
四十九
“结回来点钱了。”
“多少？”
“40万。”
“哦。”
“我以为你会挺高兴呢。”
“高兴。”
“我先还你点儿？”
“不用，留着给公司开支吧。”
“老婆就是好。”
原始股，绝不能让他发现。
五十
每天都会接到烦人的骚扰电话，问你要不要办这个，要不要办那个。
就当跟骗子过过招吧，我决定接听其中一个。
是一个语气温柔的姑娘。
“不需要抵押？”
“对，信用贷款。”
“怎么办理啊？”
“您有公积金吗？”
“有的。”
“每月缴存多少？”
“有几千吧。”
“那完全可以。”
我心存疑虑，怕上当受骗，她却说这种贷款很常见，她跟银行那边合作很多单了。签约也是跟银行签，她就挣三个点。
还行。三家银行，都办下来了。一共贷出90万。
40万买股票，剩下50万，每月还贷。怎么也能应付两年。
搞定。
五十一
股份购买协议是杜阳给我的，她也签了。都是一个模版。
我私下又让小美看了一眼。
“都是制式合同。就有一条，你得保证干到公司上市为止，行权也得在一年后。要是中途辞职不干了，这些股份他们可都要收回的。”
“合理吧？拿了股份就跑这种事，我干不出来。”
“你肯定？”
“除非他们把我辞了。”
“有这条。出现该种情况，双方协商解决。”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最坏的打算，就是这40万打水漂了呗。
省着点花，我一年还能攒个20。两年就填上了。风险不算大，可以承受。
五十二
“吃什么饭啊。今年业绩又不好。”
“你是老板，你要给员工打打气啊。效益不好，奖金少发点。每人三千块钱红包。过节费还是要给的。就当给他们报销春节回家的路费好了。”
“又不是大公司。”
“不是大公司才更应该借这个机会鼓励他们好好干啊。你还想等什么时候？”
“好好好。”
“没压力哪有动力。你也得多逼一逼你自己。”
“有你逼我就够了。”
“随便你。爱发不发。我只是建议。”
“行，我好好干，把公司干好，干到你满意。”